（五百二十八）

陈艺志情不自禁地想起，他在新加坡那些年，从来没有看到过像中国这样多的人，密密挤挤，如同过江之鲫。

和中国比起来，世界上除了印度，其它国家都显得人烟稀少，走在马路上，迎面走过来的也不是几个人，而不是几群人。

但是也不知为什么，虽然中国人多，陈艺志看到这样气势磅礴的人潮，还有那种积极向上活色生香的烟火气，心情居然情不自禁地好起来，仿佛有一种让人无比振奋的正能量如同轻纱一般，在四周漫延开来，影响了他原本低落的情绪，让他变得快乐起来。

多么神奇！

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春风拂面，如同母亲温暖的手，陈艺志思考着，不时地打量着迎面走过的人群。

难道是因为春天来了的缘故？不不，春天每年都会来，从前春天来了，但不会有这种振奋人心的感觉。

陈艺志的内心升起无数问号，他想不清楚这其中的原因。于是继续默默地思考着。

楼家月挽着陈艺志的手闲逛着，一会看到服装店，便走进去，试一两身衣服，又舍不得花钱，依依不舍地放下新衣服，微笑着走出去，她重新挽着陈艺志的胳膊，夫妻俩仍旧慢慢地闲逛着。

陈艺志看了看那家服装店，对楼家月劝说道：“喜欢买就买下吧，我说了我会开始赚钱的，哪能让你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过苦日子呢。你可是楼家的大小姐，当年嫁我这个陈家村的手艺人，也是委屈你下嫁了——”

楼家月深情地看了陈艺志一眼，对他温柔如水地说道：“我这个人，从年轻的时候，就不在乎吃和穿，我只在乎我最亲的人能真心实意地待我，对我好一辈子。”

陈艺志心里意外又感动，他没有想到楼家月对他的深情，居然像大海一样广博，她小小的世界里好像只有他，而他的世界却装了太多的人和事。陈艺志有些自责与羞愧，便更加想让她买下那两身刚才看中的衣服。

他看了看楼家月，笑了笑，继续劝说道：“买吧买吧，我会待你好一辈子，但同时也不耽误我给你买两身漂亮衣服，你这样天天灰头土脸地穿着，以后你大哥回来看来，还以为我欺负你，让你过了苦日子呢。”

楼家月却仍旧没有停下脚步转身折回那家服装店，她摇摇头，伸出一只手指了指迎面走过的人流，对陈艺志说道：“不是舍不得钱，我是真不想买，艺志哪，刚才那服装太花哨了，你仔细看看这路上别人的穿着打扮，世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你没发现吗？”

听到这里，陈艺志愣了愣，他第一次听说从路人的穿着打扮上发现世界的变化，世界发生了什么变化？

他瞪大眼睛，仔细地看着迎面走过来的路人，他们都是中国的平头老百姓，他细细地观察他们，很快，他发现，这些陌生人的身上都穿着灰色蓝色黑色的衣服，整个人看上去很寒酸，灰扑扑的一片。

他看向楼家月，想着难道妻子说的就是这个变化吗？

楼家月点点头，小声说道：“没错，艺志，现在大部分人都穿着很朴素，我们要随大流，不能异类，枪打出头鸟，做人还是要低调内敛点。”

陈艺志看看楼家月，又看看人群，若有所悟。

楼家月笑了笑，俏皮说道：“再说，我年纪也大了，不爱花衣裳了，穿得太艳丽，自己不自在，也怕别人笑话。”

陈艺志不认可这种观点，摇摇头说道：“其实年纪大了，应该穿得艳丽点，这样显年轻。”

楼家月看了看四周，对陈艺志轻轻说道：“现在新中国刚成立，国家还很贫穷，老百姓顾吃顾喝都不容易了，哪有钱打扮自己？”陈艺志看着迎面走过的陌生人群，没错，他们都是新中国的老百姓，他和家月也是其中一分子，他点点头，说道：“家月，还是你周到聪明，你说得没错，大部分老百姓都没什么钱，所以穿得很寒酸朴素，咱们就算买得起新衣服，也不要穿得像一个资本主义的太太一样，那么，我就听你的，不给你买新衣裳了。”

楼家月抿嘴笑了，两个人继续往前慢慢闲逛着。

经过一家西点店时，楼家月买了一些蛋糕点心，因为她想到陈艺志忙着创作时会饿肚子，她全心全意地为着自家男人着想。

陈艺志还在想刚才那个问题，对楼家月说道：“太太，你说新中国是不是很好？”

楼家月笑了笑，很肯定的语气说道：“当然！”她情不自禁地想起往事，对陈艺志说道：“当年在香港躲空袭，我虽然陪在你身边，可是听着天上的敌机飞过发出的嗡嗡声，每次都吓得半死。后来去了新加坡，在新加坡，虽然你和我大哥赚了不少钱，但毕竟是异国他乡，中国人没什么地位，出门在外也要分外小心，不和新加坡的国人起冲突，现在好了，我们生活在自己的国度，心安理得，脚踏实地，终于扬眉吐气了！”家月的语气十分愉快振奋。

陈艺志点了点头，笑了起来，没错，新中国真好，这个建立起来的新世界也很好！

他看着周围如同波浪般涌动的人潮，他们虽然穿得朴素，但个个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如同太阳一般，他若有所思，对楼家月说道：“家月，你看，这些人的脸上，为什么时时保持着笑容，我看到他们总是在笑，一直在笑，好像很开心似的。”

他记得他年轻的时候，刚来杭州，那个时候大清亡了，是民国，老百姓脸上很麻木，没有什么笑容，再后来，军阀割据混乱，日本鬼子侵华，老百姓则个个都是苦瓜脸了。

楼家月看了看四周围的人群，又看了看陈艺志，然后对着路边的玻璃橱窗看了看自己的脸，她说道：“不但是他们，还有我们两个，离开家之后，就一直在笑，你没发现吗？”

陈艺志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些讶异，他对楼家月问道：“我一直在笑吗？”

楼家月笑得眉眼弯弯，如同新月，她肯定地点点头，微笑说道：“对啊，原本在家里，因为想不出雕刻的内容，心情不好的，可是你出了家门，和我走在这大街上来，你就被周围的人群感染，开始微笑了，然后这笑容，就一直没有消失过。”

对！陈艺志点点头，再次摸了摸自己的脸，他迷惑不解地对楼家月说道：“是的，太太，我走到大街上，这原本低落的情绪就立马高昂起来，本来愁眉苦脸的，可是看到大街上的景物，心情莫名地愉快起来，整个人也十分振奋，心情高兴极了，我都觉得莫名其妙。”

楼家月笑道：“你也发现了，没错，笑容是会传染的，大街上的人都在高兴的笑着，你自然也会受到影响，跟着微笑了。”

陈艺志点点头，想了想，对楼家月问道：“太太，你说现在新中国刚成立，中国还很穷很弱小，老百姓没有钱买好看的衣服，有的甚至吃不饱饭，可是他们为什么那么开心啊？”

楼家月笑道：“这大概就是俗话说的穷快活啊，虽然穷，却快活着。”

陈艺志仍旧像个好学的小学生，一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他想了想，又问道：“那为什么他们那么穷，还那么快活呢？一般来说，不是因为穷了，日子难过了，就会活得很苦闷吗？”

楼家月想了想，说道：“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穷快活，但是我说说我的想法吧，我今天和你走在街上，心情愉快，那是因为现在和平来到了，我走在外面，不用担心空袭，不用害怕炸弹突然在身边爆炸，也不用恐惧哪个角落跑出来拿着枪的日本鬼子要xx我枪杀我，我很放松，很快乐，所以虽然穷，舍不得花钱买新衣服，但是我是非常安全的，我知道我活在自己的国家，我们的国家是和平的，我内心安稳，扬眉吐气，所以我就止不住的高兴！”

原来如此，陈艺志认真地倾听着，突然心中有所触动，他看看楼家月微笑的脸，又看看身边的陌生人微笑的脸。

他若有所思，对楼家月说道：“你是说，因为和平的日子到来了，你们走在外面，知道自己是安全的，觉得安心快乐，对不对，所以就止不住地笑起来，因为这世上所有的人都不怕穷，但是怕死，对不对？”

楼家月想了想，点了点头，她微笑回答说道：“没错，穷并不可怕，穷也只是暂时的，我们生活在一个和平的国家，那么只要肯努力，就一定能由穷到富，但是如果生活在从前，新中国没成立前，辛苦赚再多的钱，就会在一夜之间，因为战争化成流水，就像我们当年从杭州到上海，从上海到香港，从香港到新加坡一样。”

陈艺志听到这里，完全明白过来，他心有所触，看看老妻，又看看四周幸福的人群，那些人群原本是流动的，陌生的，可是在他的反复思索之后，突然变得熟悉起来，鲜活起来，然后变成了一幅画，一幅雕在木头上的画。

一个想法如同夏日闪电般出现在陈艺志的心头，久久不去。

他突然激动地握住了楼家月的手，对她兴奋地说道：“夫人，我知道要雕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