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三十六）

死神？陈艺志没来由地对这个叫杰克的外国男孩心生好感，他耐心地解释道：“杰克，伯伯告诉你，这不叫死神文化，我们中国的死神，叫做阎王爷，你说这是文化，那这就要叫中国的阎王你文化。杰克，在我们中国啊，阎王爷住在往生殿，人死后，会有黑白无常来拘魂魄，然后带到地下，那地下的世界叫做黄泉，到黄泉之前，要过奈河桥，那奈何桥建在忘川上，过过了奈何桥，就去往生殿，阎王爷就把你生前所有的事审一审，好人投好股，坏人入畜道轮回，总之，最后，不管是托生成人还是成别的，都要喝孟婆汤，把前生的事全部忘掉，然后才能去投胎——”

杰克听得十分认真，和陈艺志探讨道：“陈伯伯，那么，听你这么说，死后的世界也不十分可怕哩。”

他们两个说笑谈论的时候，楼家明一直慈爱地看着杰克。

陈艺志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对于杰克的身份，他差不多已经猜到**不离十了，只有旁边的两个女人，梁思雅和楼家月，仍然不知道杰克到底和楼家明是什么关系。

这是男人之间的秘密。

一行人扫完墓回来，楼家明提出回故居看看，就是曾经在西湖边上的大司匠府。

听到大司匠府，楼家月面色变得苍白。

陈艺志心里也咯噔一下，他想了想，对楼家明沉吟说道：“家明，我们已经搬了家，那个地方，我也很久没去了，房子在战争年间早被炮弹炸毁了，你做好心理准备。”

楼家明却心情愉快，刚刚回国的兴奋还没有散去，他笑着道：“不用心理准备，只要看看那个地方的风景人情，我就很知足了，我也知道经过那么多战乱，房子肯定早就不在了，我就去附近转转。”

楼家月才松了一口气。

看到楼家明坚持，陈艺志一行只好陪他去故居转转。

果然，虽然陈艺志提前给楼家明打了预防针，但是看到断砖颓垣，楼家明还是震惊得眼睛红了。

他摇了摇头，仿佛不相信眼睛看到的这一切，他四处寻找，喃喃地问道：“家呢，家在何处？”

陈艺志听得心中一痛，楼家月也十分伤感。

梁思雅更是放声大哭，心如刀割。

她对于故居比楼家明的感情更深，因为她几乎是以童养媳的身份嫁给楼家的。当年，从北京迁居到杭州，她也是跟着着楼家明的父母一起迁到南方来的。她在这个杭州的大司匠府里度过了自己的整个青春期，而楼家明，只是在大司匠府呆了一两年，随后就与陈艺志去上海创业了。

在美国的这些年，梁思雅日思夜想的，就是杭州的大司匠府，她想念杭州的春天，院子里的柳树将绿色的枝条儿伸向湖面，仿佛美人在临水照影；她想念杭州的夏天，窗外的夹竹桃开满了红的白的花，绿色的芭焦叶如同一把把绿色的大扇子，在清晨和傍晚洒下一片片清凉；她想念杭州的秋天，梧桐树叶如同一只只金色的蝴蝶，在蓝天的背景下，漫天飞舞，桂花香得扑鼻，特别是一种金桂，香气浓郁，让人晚上都睡不着，有时候半夜醒过来，鼻子最先醒来，因为全是浓郁的桂花香，然后清晨醒来，家里的佣工张妈，会带她一起去桂花树下拾桂花，洗干净蒸好，做桂花糕，吃起来软软的，香喷喷的，甜蜜蜜的。她想念杭州的冬天，院子里依然红花绿叶，有时候偶尔下一场薄雪，她就会兴奋得大呼小叫。

她喜欢喝杭州的龙井，那种滋味，不是美国的咖啡奶茶可乐等可以比拟的，那是健康的，美白的，提神醒神的，是神奇的东方树叶！

美国地广人稀，家家户户都是独栋别墅，可他们没有院子，只有四四方方的草坪，草坪修得整整齐齐，邻居们唯一的快乐就是比赛谁家的草坪更整齐，草儿长得更茂盛。

而中国的院子，那是多么美好和诗意的存在啊！院子里有花有草有树有池，有假山，有喷泉，有长亭，有回廊，有鱼，有鸟，有蝴蝶，有蜜蜂。生机勃勃，气象万千，院子有时候很小，可是风景处处充满层次感，意境无限。

中国的院子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存在！

然而，在梁思雅梦中的一切，此时此刻，全部烟消云散，化为乌有，梁思雅控制不住地放声大哭，哭得瘦弱的身体东摇西晃，双肩颤抖，大司匠府没了，她的青春，她的前半生也没了。

楼家明一阵心疼，伸出手搂住了太太。

梁思雅哽咽地说道：“我还想回国后，我就住在家里，再也不去美国了，可是现在，家没了，家明，我们的家没了！”

其伤心程度，不能用语言形容。

陈艺志在一旁安慰道：“嫂子，等到以后时机成熟了，我花钱把这块地买下来，重新修建，我会把房子修建得和从前的大司匠府一模一样。我答应过家月的，现在我也答应你，我陈艺志说到做到——”

楼家明摇了摇头，对于陈艺志的承诺没什么信心，他不是不相信陈艺志的实力，他是对于这个大环境没什么信心，世界变化太快了，他不相信任何承诺。

因为个人的力量，在命运面前，太渺小了。

梁思雅的悲痛仿佛止不住，无奈之下，楼家月搂住梁思雅，对他们说道：“这样吧，我先回嫂子回去，我和嫂子也累了，艺志，你陪我大哥还有杰克在杭州逛逛，记得回来吃晚饭。”

楼家明点点头，松了一口气，他刚好有事情要与陈艺志提起，两个女人在面前，谈事情不太方便，因此，他笑着说道：“好好，妹妹，你嫂子心里难受，你带她回家，好好劝解她吧。”

家月点点头，带着思雅坐车回家。

故居的废墟前面，只剩下陈艺志陈华盛父子俩，以及楼家明和杰克四个人。

四个男人看着断壁颓垣感慨万千。

杰克这个时候说道：“楼伯父，陈伯父，这中国的房子真漂亮，你们看——”杰克惊艳地顺手一指，陈艺志望过去，发现他指的是胡雪岩的故居。

他笑了笑，回答说道“杰克，你楼，伯，父从前的家，和那栋差不多。”说着看着楼家明，重复道“楼——伯——父——”他故意把这三个字说得重重的，慢慢的，楼家明老脸一红，咳嗽了一声。

杰克听得双眉带彩，难以置信地说道：“真的吗？只可惜房子烧掉了，我看不到了。”脸上的神情十分遗憾。

楼家明笑了笑，对杰克慈爱地说道：“中国漂亮的房子多得是，不说我们家的房子，就说你陈伯父老家的房子，保证让你叹为观止。那是中国传统的古民居，只有中国才能见到的，充满江南特色的房子，它本身的存在就像一首诗——”

杰克听得异常激动，立马走到陈艺志面前，对他认真地央求说道：“陈伯父，楼伯父从前的家我看不到了，你一定要带我去参观一下你的房子，我可是一个中国迷，从小就喜欢中国的一切，我妈妈也是一个中国通，我从小受她耳熏目染，所以打小喜欢中国的一切——”

陈艺志心中一动，一个中国迷的外国男孩，也有一个中国通的妈妈，他想起从前一个故人，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楼家明，楼家明一张老脸持续发红，目光一闪，避开了陈艺志问询的视线。

陈艺志心中有数，笑道：“这个容易，过两天，伯父就带杰克回老家参观。”

“太好了，我很期待，谢谢陈伯父！”

杰克就像一个小孩般兴奋。

楼家明想到自己此次回国的任务，便对沉默站在一旁的陈华盛吩咐道：“华盛，杰克是一个中国迷，这样吧，你带他四处逛逛，我和你爸年纪大了，逛不动了，我们在附近找个茶楼喝茶，你们逛累了，自己想办法回家，或者来这里找我们都行。”

陈艺志看着儿子，目光里充满温情，担心地问道：“你刚刚回国，会不会迷路？这样吧，我把家里的电话抄给你。”

楼家明听得哈哈大笑，伸手拍拍陈艺志的肩膀，劝道：“艺志你放心吧，你儿子和你当年一样能干，你八岁出来养家，你儿子和你一样本事有出息。”

陈华盛也笑了起来，因为父亲的关心，他心生温暖，笑了笑，恭敬地说道：“爸爸，你放心吧，我可是从美国回来的，我在美国各个城市不会迷路，回了国自然也不会迷路。”

陈艺志才放心地点点头。

这样陈华盛就和带着杰克逛杭州城去了，楼家明和陈艺志两个人站在原地，目送他们远去。

等到两个孩子走得只剩两个小黑点了，陈艺志感叹道：“孩子都这么大了，看到他们，才知道自己真的老了。”语气控制不住地有些沧桑。

楼家明笑了笑，看了陈艺志一眼，对他回道：“我是真的老了，一个充满铜臭的商人，没有精神追求，所以会衰老得比较快，你不一样，你是手艺人，你有精神上的追求，所以你不会老，这俗话也说了，只要心不老，便永远不会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