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

“舅舅——”

陈文志大步走了进来，他气宇轩昂，高大健壮，弯腰向舅舅行礼。

李人杰呆呆地看着他，这孩子，居然长得这么好，这么高，这么壮了。陈家村那种穷乡僻壤，居然养出这么好看的孩子。

而文昌呢，这些年跟着他读书逃难，被他养得白白净净，瘦瘦弱弱，如同一根营养不良的豆芽菜。

当年——

李人杰叹了一口气，现在看来，在命运面前，所有的人都只是一枚棋子，文昌为了跟他进城，用尽了心计，而这个孩子，却宁肯留在陈家村，当一个木匠，现在呢，大清亡了，不能参加科举了，也许，这个孩子今后的发展会比文昌好。

因为读书的路断了。

文昌是一个心气高却命苦的孩子啊。

李人杰心疼自己的儿子。也因为陈文志当年不识抬举，所以还在生气，对于陈文志的到来，表示不搭理。

他继续当陈文志像透明人，慢腾腾地翻看自己的线装书。

看到痴呆不语的舅舅，陈文志只好又向前一步，响亮地招呼道：“舅舅，我是文志，陈文志啊。”

陈文志抬起头来，目光四处搜寻，他急切地寻找着大哥的身影，但是大大的书房里，只有舅舅一个人在发呆，李人杰慢慢地翻着线装书，不吭声，他没有心情招呼这个多年不见的乡下外甥。

舅舅老了，身材伛偻如同虾米，两鬓头发斑白，脸上都是褐色的老人斑，岁月让原本白胖的中年男人，变顾了骨瘦如柴的老人。

陈文志心里更加着急了，一颗心仿佛在烈火上灼烧，他干脆不顾礼貌，再向前一步，直到到了舅舅的书桌前，闪电般的伸出手，抓着舅舅的胳膊，对他大声问道：“我大哥呢？大清亡了，不能科举了，娘担心大哥想不开会寻短见，叫我进城看看，我哥呢？！”

李人杰才如同大梦方醒，突然想起文昌一大早哭着跑出门没有回家，一颗心不由牵挂起来，他抬起头，说道：“不能科考了，他难受，一大早哭着出门了，唉，他难受，谁不难受呢？”

听到这里，陈文志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他的双手颤抖着，大声道：“舅，快去找他！小时候，你要领养我，我大哥想不开，投河死过一次！”

李人杰听到这里，才受烫般地跳起来。他想起文昌这几年在他身边，他妹妹给他写信，为了表示和过去划清关系，他虽然想念家里人，却宁死不回信，一心只读圣贤书，如今——

这孩子当年居然跳过河！

此时此刻，李人杰才意识到事情的可怕，他的面色苍白如纸，双手中风似的颤抖着，对文志结巴地说道：“没错，他会受不了，他那么喜欢读书，文志啊，你哥他一大早哭着跑出门，就没回来，唉呀，怎么办？”

李人杰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双手乱摇地在房子里转圈。他已经老了，越来越看重文昌这个儿子，如果文昌有个三长两短，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也不活了！

陈文志大吼道：“马上找啊！我现在就去找，我去西湖边，你叫人到其它地方找！”说完就跑出大门，一下子就没了人影。

李人杰被外甥大吼一声，才清醒过来，立马吩咐下人，开始寻找李文昌。

陈文志疯狂地找李文昌。他担心他又投水自杀，所以出了舅舅家的门，就绕着西湖寻找。西湖可不是东阳江，大得很，绕完整个西湖，李文昌没找到，陈文志累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淋，整个人都快虚脱而死了！

西湖边没有动静，也没有人聚堆看热闹，看来大哥估计没来西湖自杀。

陈文志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双手撑着膝盖，快速地思量着，舅舅家在西湖附近，那么身边这些来来往往的人，肯定都认识大哥，如果他向他们打听，也许他们知道他的动向。

因此，陈文志第二遍沿着西湖的湖边寻找逢人就打听李文昌的下落，功夫不负有心人，果然，问到第四个人的时候，那个人告诉他：“文昌啊，一大早我看他往李宅去了。”

李宅？陈文志两眼一抹黑，他急问道：”李宅在哪？|”

“唉呀，你这孩子，李宅都不知道。李宅在西湖的东边，从明永乐十九年李睿成中进士起，到光绪帝科第不绝，李家总共出了8个进士，32个秀才，在杭州城陆续兴建了许多座规模宏大的宅第，形成一个较完整的住宅建筑群。咱们杭州城的人谁要是想科考中状元，都要去那里拜一拜的。”

原来如此！

没错，如今大清亡了，大哥伤心绝望，多半会去李宅。

因此，陈文志立马向李宅奔去，他但愿自己还不得及，不然的话，回家无法向母亲交代，奔跑的过程中，他又看到舅家的一个下人在街上如同无头苍蝇般的在寻人，陈文志拉住他，对他道：”你去告诉舅舅，说有人看到文昌往李宅去了，你们马上叫人过来。”

还等那小厮回复，陈文志已经飞快地入李宅跑去了。

到了李宅，大概是时事动乱，四周很安静，安静得如同坟墓。或者是人们害怕新政府反对大家伙仍旧沿袭清政府的那些陈规旧俗，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因此，没有人往李宅来。

陈文志一边唤着大哥的名字，一边往李宅深处走去。

一间房连着一间房，一个庭院连着一个庭院，高高的汗白玉牌坊一栋接一栋。

果然气派非凡啊！门口汉白玉的狮子，三座汉白玉的牌坊，上面分别刻着“书香门第”“风纪世家”“忠表贞表”等字迹。还有那大户人家的门槛，居然有半米多高！檐角飞廊全是木结构，上面雕梁画栋，精巧华丽至极。

很多雕法是陈文志熟悉的，也有一些雕法是陈文志不熟悉的，他心里想到，李宅，这家三代状元，8个进士，32个秀才，肯定是大哥的信仰之地啊。

这个念头在陈文志心中一闪而过，他立马开始加紧脚下的步伐，开始寻找大哥，只是庭院深深，不见一个人影，在里面呆得久了，让人心里发悚。

他心里发急，脑门上全是黄豆大的汗珠，终于在一个大屋里，正上方用黑底金字写着“肃雍堂”，门槛高得连陈文志这种一米八的小伙都要费点力气才能跨过去。

他听到里面传来阵阵哭声，陈文志心中激动，顾不上害怕，立马跨进了那幽暗阴森的大屋。

果然，文昌跪在那里痛哭流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