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

陈文志站在李文昌的身后，呆呆地看着大哥。

对于大哥，他又心疼又生气，心疼他也是可怜人，一朝梦碎，身不由己，不过是大命运的一颗棋子，生气是为了读书，他居然连血脉相连的亲人也不要，简直读书读疯了！

陈文昌不知道弟弟就站在身后，他在这里跪了好久了，膝盖的疼痛也不觉得。

此时此刻，心意己决，他抬头看着那“世代书香”的匾额，哽咽着说道：“老天戏我！这几年，离家之后，我没有一刻不想家。我想娘，想爹，想弟弟，想妹妹，想奶奶，可我不敢也不能去看他们。”

陈文志听得呆了，原来冲天的怒气消散了许多。

文昌绝望地沙声说道：“我怕舅舅责罚我，觉得我有二心，我怕影响自己读书，我只有一条路，那就是一定要考取功名，才能报答舅舅，才能让娘他们过上好日子，可是——”

文志听到这里，原本的气愤全部消失，鼻子酸了，眼圈红了。大哥也不容易，原来大哥心里也是有他们的，俗话说‘在人檐下过，焉能不低头”，这些年，为了讨好舅舅，他吃了不少苦吧。

文昌抽噎着哑声说道：“本来，今年我可以参加秋试，一举夺魁，谁想到大清亡了，科举不存在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文昌说完，突然受烫般跳起来，瞅准了肃雍堂两人方能合抱的红色大廊柱，狠狠地撞去。

他要撞死在这出了三代状元8个进士32个秀才的李宅，这样他死后，也能得到好运，投胎继续去参加科考了。

“大哥，不要啊！”

陈文志只差没疯掉，眼疾手快，闪电般地冲了过去。

电光石火间，陈文志总算抱住了文昌的腰，此时此刻，他的头距离廊柱只有一厘米的距离！

晚一秒，大哥都活活撞死了。

陈文志紧张得脑门直出汗。如果不是听母亲的话，急匆匆赶到杭州城，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这个时候，陈文昌才发现救他的是文志，他已经有六年没有见过二弟了。

二弟长成大小伙了，但是眉目依然。

“文志？”他全身发抖，泪眼朦胧，几疑是梦。他怀疑是不是自己已经撞死了，所以魂魄回到家乡，看到了亲人。

李文昌颤抖着伸出手，去抚摸陈文志的脸颊。温热的脸颊让他指尖一颤。

陈文志眼眶也湿了，他紧紧地抱着大哥，对他哽咽道：“大哥，是我。”他抱着文昌的肩，让他转过身来，与他面对面。

两兄弟隔了多年未见，泪如雨下。

文昌哭道：“又是你救我！第二次救我！你不要救我，救我有什么用，活在这个世上只有受苦，早知道有今日，我当时就应该死在东阳江的洪水里！”

陈文志松开一只手擦了擦眼泪，另一只手仍然不放心地紧紧扣住大哥的肩膀。

他看到大哥苍白的脸上写满绝望，让他心惊胆战。

为了救大哥一命，陈文志只能拼命让自己振作起来，他拿起文昌的手，让他抚在自己脸上，对他说道：“大哥是真的！我来救你来了。咱们见面，不是在梦里，是真的。我进城来了，大清亡了，科考不存在了，娘知道消息，立马叫我进城来，娘知道你的性格，担心你受不了，叫我来看看你，我也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担心你受不了，所以进城来寻你来了。”

幸好来得及时，晚一步就危险了。

此时此刻，陈文志无比佩服母亲的睿智。如果他晚来一会，可能再也见不着大哥的面，迎接他的，是他冷冰僵硬满身是血的尸身了。

听到陈文志的话语，文昌心里暖了一下，眼泪像两条小河，从他的眼里静静地流出来，他呆呆地看着陈文志，哽咽道：“我不回家，不回信，你们会不会怪我？”

陈文志拼命摇头，对他安慰说道：“我和娘都知道你是有苦衷的，你不容易，我们只是担心你。”

文昌却冰冷浸骨，对于家人的关心虽然感动，却也改变不了内心的决定，沙哑着声音回道：“我原本想，等我今年参加秋试，高中状元，我就衣锦还乡，接全家人来杭州城过好日子。舅舅对我很好，他不是坏人，如果我高中状元，在家里有了发言权，想照顾你们也是极容易的事情，所以自从离家之后，我一直在拼命读书，就想着有朝一日——”

说到这里，李文昌只觉得自己心都碎了，无数个日日夜夜，他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很多次，从里抬起头来时，天已经大亮了。

可是那样的付出，他得到了什么？

人生简直是场幻梦。

这世上哪个人在年纪小小时，就愿意离开自己的家，离开父母，家开家人，跑到一个并不熟悉的亲戚家里过活？还不是为了读书的梦想，希望有朝一日，能改变命运——

然而——

李文昌简直字字泣血，他沙声尖叫道：“谁曾想，大清亡了，大清亡了！”

他指着李宅那状元匾额上的黑底金字“世代书香”，披散着头发，状若疯魔，他声声泣血，大声道：“老天对我太不公平了！我从小就喜欢读书，只会读书，可是他让我们陈家被朝廷惩罚，永世不得科举，我好不容易认舅作父，改姓李，有了科考机会，原以为只要努力，就能打一个翻身仗，谁曾想，大清亡了！以后不能科考了！我还有什么机会？我的梦想就像那天上的月亮，永远离得我远远的，文志，你不要拦我，我太痛苦了，让我死了吧！”

李文昌说到这里，就触电般的跳起来，用力推开陈文志，想着第二次撞廊柱自杀。

陈文志一双手艺人的手平时拿惯了斧子锯子，力气大得出奇，面对此情此景，一颗心跳到嗓子眼，眼睛睁得茶杯大，双手如同铁钳一般紧紧地拉住他大哥，对他大声道：“你疯了吗？总还有机会的！”

机会？李文昌一呆，安静下来，对文志问道：“还有机会？还有什么机会？大清都亡了！”

现在是民国了。

陈文志其实只是安慰李文昌，有没有机会他真不知道。从来没有听说过，一个政府倒台，他之前的那些制度规章还能存在的。

但是他仓促间想起卢仙儿的话，便对李文昌说道：“大哥啊，我想不管是新政府还是旧政府，总要选举人才的，现在外国的知识技术都很先进，中国要想强大起来必须重用人才。”

李文昌仿佛听进去了，他安静得站在那里，如同根木头柱子。

陈文志吸一口气，继续劝道：“怎么选人才，只有考试，以能有科举，以后也会有科举类似的东西！只是不再叫科举罢了，等到那个时候，你便又有了机会，对不对？”

文昌听得心中一动，眼睛一亮，如同醍醐灌顶，豁然开朗，没错，历朝历代，总有选人才的方式，大清亡了，新政府也会选人才，换汤不换药罢了。

他的死意渐渐不坚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