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章 长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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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文昌叫楼家月“家月”。

在此之前,他们彼此温暖陪伴,从来没有叫过对方的名字。

楼家月征了一下,一颗心乱跳了几分钟,才重新恢复镇定,买鞭炮和纸钱去了。

三个小时后,李文昌跪在爹娘的坟前,放声大哭。楼家月蹲在一旁,替他给他爹娘放着鞭炮烧着纸钱,在这个空旷无人的乡村角落里,随便李文昌怎么哭,都没有关系。

远山如黛,青烟缭绕,寂静笼罩着四周。

压抑了几十年的委屈,如同雪崩,李文昌需要找一个安静的地方痛快地发泄。他爹娘的坟头,就是最好的地方,李文昌洪水似的委屈终于可以爆发出来,发泄个一干二净了。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李文昌哭得累了,嗓子哑了。他抹抹眼泪,对着他父亲的墓碑哽咽说道:“爹,我考上浙江大学了!在清朝的科考里,也算是举人的前十名了。爹,我没有辜负你的期望,接下来,我会去浙江大学上大学,然后我会好好读书,现在国家包分配工作,我想大学毕业时,我肯定能谋得一官半职,到那个时候,我再来向爹报喜。”语气是振奋和愉快的。

楼家月听得一阵心疼。

想着李文昌一辈子真不容易,他是个了不起的人!

没有人理解他的苦痛,也没有人像他一样,遭逢乱世。从清末到民国,从民国到新中国成立之前,对于读书人来说,是最不好的时代。

好在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楼家月感觉李文昌这一路走来,道阻且长,他历经苦难,却仍然坚守着理想与信念。

在某一个程度上,他甚至比他的弟弟陈艺志还要了不起。

因为陈艺志只是称心如愿,做他的手艺人出息了,而李文昌,却肩负着父母的期望,家族的命运。

想到这里,楼家月对李文昌升起敬仰之情。

李文昌清了清嗓子,继续抽噎着说道:“爹,从很小的时候,你就告诉我,我肩负着家族的重任,我们陈家,在乾隆年间犯了法,被误杀,陈姓弟子永世不得科举,我们一家人,才从北京迁到陈家村,原本是读书人,却世世代代只能当泥水匠,当木匠,二弟真的当了一辈子木匠,不过他在木匠这一行里,也算是极有出息的——”

楼家月一愣,她没有想到李文昌会提到陈艺志,她也没有想到,他们两个亲兄弟,居然有着这样伤心的故事。

她想到屈原的《离骚》“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李文昌就是那个路漫长却上下求索之人。

李文昌继续红着眼睛说道:“但是我知道,二弟混得再好,终是一个木匠,他不能让你高兴,只有我通过读书,出人头,改变命运,你才会高兴,所以我一直没有放弃读书的机会,我听说国家恢复高考后,我就知道我的机会来了,我付出了很多年,爹,我终于成功了!爹,现在我是浙江大学的学生,以后,我的孩子,所有陈姓的孩子,都可以读书了!”

李文昌说到这里,笑了,他激动地举起双手,对着天空放声说道:“爹,娘,我改变了家族的命运,我们陈姓人,从我这一代开始,想读书就可以读书,想学手艺就可以学手艺!”

微风轻轻吹过,墙头一米多高的杂草在风中轻轻摇曳,回答李文昌的,是坟地的寂静。

李文昌流着泪,哽咽地说道:“爹,十岁那一年,你病逝了,我为了改变家族的命运以及自己的命运,不惜改变姓氏,认舅作父,跟他进杭州城读书。我这一辈子,从此姓李。”

楼家月静静地倾听着,旷野的花吹乱她的长发,野百合在风中摇动。

李文昌哭道:“可是,爹,在我的心里,我永远是你的好儿子,你永远是我唯一的爹!你知道当时改姓李,认舅作父,我的内心有多痛苦,有多愧疚吗,这些年来,我夜夜做恶梦,梦里面都是你在指责我改姓。好在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李文昌擦了一把眼泪,坚定地继续说道:“明天,我到了杭州城,第一件事,就是把姓改回来!我还姓陈,我叫陈文昌,我一辈子只有这个名字,爹,你泉下有知,你会为我高兴吧。”

改姓?楼家月征住了。

李文昌几十年的执念啊,难道改姓就可以化解吗?

李文昌含泪继续说道:“爹,我考上了大学,实现了你的心愿,完成了我的任务。爹,你再也不会怪我了吧。以后,在晚上,我再也不会做恶梦吧,以前,在梦里,我总梦见你在梦里出现,你指责我,催促我,说我言而无信,说我没有本事。可是爹,我现在成功了!你不要到梦里再来找我了,我兑现了我的承诺,请让我睡一个安稳觉吧,爹,也请你安息吧。”

楼家月听得目瞪口呆,她情不自禁地想起若干年前,陈艺志当上了中央美术学院的教授,也在父母坟前痛哭流涕,在洪水般的控诉与眼泪中,与父亲和解。

如今李文昌考上了浙江大学,改变了一辈子当泥水匠木匠的命运,也在爹娘坟前痛哭流涕,消化了几十年的心灵伤害,与父母亲和解,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父母的爱是枷锁,父母的嫌弃淡漠何尝不是枷锁呢,陈文昌的爹娘爱文昌,为他感到骄傲,把家族的命运充满期待地放在他一个人的肩上,这几十年,陈文昌就背着这个爱的枷锁沉重的生活着。

陈艺志呢,父母不喜欢他当木匠,看不上他,他尽管做木匠有天赋,成了大艺术家,可是父母的嫌弃的枷锁仍然锁了一辈子,到老了老了,入主中央美术学院,成了那些读书人的老师了,他才与父母和解,他之所以和解,那是因为他认为父母不恨他了,因为他成了读书人的老师。

人生啊,就像一场度劫,每个人都有别人看不到的伤痛。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陈文昌哭得累了,终于止住了哭声,此时此刻,天色向晚,暮色四合,四周一片寂静,草丛里响起虫儿的叫声。

晚风变凉了。

楼家月走到李文昌身边,对他安慰道:“文昌,你现在高考得中,我想你爹娘泉下有知,也会替你高兴的!”

李文昌点点头,从坟墓前站了起来,他感激地看了一眼楼家月,对她说道:“家月,谢谢你,一直陪着我!”

他这一路行来,历经苦难,他与爹娘的和解,需要一个认真的观众作为见证,楼家月就是最好的见证人。

楼家月征了征,莫名地觉得心里有些异样的感觉。

李文昌却擦了擦泪眼,看着布满晚霞的天空,对楼家月感慨地说道:“当年成亲的时候,我想我从此后不再是一个人孤独前行了,我会有妻子,有女儿,然而,事与愿违,卢仙儿的心一直没在我身上过,所以后来,我发现我还是一个人,一个人怀着目标,承受着苦难,寂寞的孤独地前行着,我的一颗心一直很寒冷,就像冻在冰窖里一般。我原想着这辈子就这样过去了,也许人来到这个世上,就是孤独的吧,可是没想到遇到你!家月,这一年多来,你的陪伴,温暖了我,让我感觉不再孤独,我想,如果不是你,我可能考不上浙江大学,我真的很感谢你——”说到这里,李文昌深情地看着楼家月。

楼家月笑了笑,晚风吹拂着她灰白的头发,对于她老去的容颜,李文昌却觉得极美。

楼家月对李文昌说道:“你这样执着的人,没有我,一样能金榜高中的!”

李文昌笑笑,老实承认道:“没错,我没有高考得中,我都不会去死,所以我一定会高中,这是我活着唯一的意义。但是家月,真的,如果不是你的陪伴,我可能要晚几年才能考上浙江大学——”

楼家月知道李文昌说的是实话,她笑了笑,不敢看文昌的眼睛。

两个人静默了一会,天色更加黑了,百鸟归巢,四周一片鸟雀的喧嚣声音。晚霞烧红了半边天空,陈家村的山河,充满了秀丽之美。

楼家月定了定神,对若有所思地李文昌说道:“文昌,我看天色不早了,你是打算在陈家村住一晚上,还是现在回杭州?”

听到这里,李文昌内心一阵针扎般的难过,陈家村没有一个亲朋了,他的二弟陈艺志回到陈家村,有老房子可住,有师父的几个儿女热情接待,还有那些喜欢他的乡邻与他打招呼,而他李文昌,在十岁那年,就因为认舅作父,被全村人看不起,所以陈家村没有一个收留他的人。

他苦笑一声,难过地说道:“陈家村虽然是我的家乡,是我的根,是我的爹娘坟墓的所在地,陈家村却没有一个喜欢我的人。”

当十岁那一年,他改李,认舅作父,进城读书时,陈家村的所有人都认为他攀了高枝,是陈家村的叛徒。

楼家月呢,她知道陈艺志把老宅的钥匙藏在院子里的一棵香樟树的树洞里,她可以拿到钥匙,让李文昌住在老宅里,可是想来这样没什么意思,一来,陈艺志可能不愿意,二来,她对陈家村也没什么感情,今晚如果住在老宅,可能脑子里想的都是曾经的事情。

从前是陈艺志,现在是李文昌,难道她这一辈子,就跳不出陈家兄弟的掌心吗,这未免也太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