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祭拜

沈重樾一夜未眠,听见屋外破晓的鸡叫,起身在院子里打了套拳,在水缸里舀了两勺凉水喝后,沿着昨晚的路去了刘家。

天将亮未亮,晨光破开浓雾,在山峦间露了个头。

未至刘家院子,隔着围篱,沈重樾远远见姝娘拿着个小碗站着鸡窝旁,一边撒着谷子,一边嘴上发出“咕咕咕”的声响,让鸡围拢过来。

她穿着一件陈旧却干净的粗布衣裳,戴着蓝头巾,未施粉黛,可一张脸仍是光洁白皙,娇俏好看得紧。

沈重樾剑眉微蹙,驻足看了她半晌。

乍一听说姝娘是刘家的媳妇时,他下意识以为刘猎户夫妇在他之后又得了一子,却不想事实比他想象的还要荒唐。

眼前的女子并非他的弟媳,而是刘猎户夫妇在四年前给刘淮娶的媳妇!

在沈重樾的记忆里,刘猎户夫妇再仁厚不过,他不明白,他们为何要为一个可能再也不会回来的人,将姝娘娶进门,白白耽误她的大好年华。

姝娘喂完饲料,躬身从鸡舍里摸出两个鸡蛋,放回灶房里后,又抱出一堆干草,走出院门。

虽说是来喂马的,可姝娘看着这匹高头大马,实则有些怵得慌。

那位沈公子带来的马体格健壮,浑身毛色黑亮,它高昂着头看过来,一副威风凛凛样子,一看就不是普通品种。

她犹豫着上前,那马忽得一个响鼻,喷出些许热气来,姝娘吓得步子一滞,僵着身子,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在远处观望的沈重樾见此情形,眉宇不自觉舒展开来,缓步上前。

姝娘听见动静,转头看清来人,柔声唤道:“沈公子,起得这般早。”

沈重樾轻轻点头,行至她身侧,“要去山上祭拜,定是要起早的。”

见他垂眸看向自己手中的干草,姝娘讪讪一笑,“奴家见公子这马,从昨日到现在不曾进食,只怕是饿了,就拿了些干草来,也不知它吃不吃。”

她与那马隔着几步远,抱着干草的手臂绷得紧紧的,努力不流露出惧意,抬手撩了撩碎发,露出耳下一点红痣来。

沈重樾不经意瞥过,眸色微动,旋即暗沉了几分,“这马颇有些认生,我来喂就好。”

他接过干草,同姝娘道了声谢。

姝娘不由得松了口气,“公子还未吃早饭吧,我给公子煮碗面。”

她走了两步,又回过头问:“公子吃辣吗?”

沈重樾答:“会吃一些。”

姝娘这才放心地进灶房忙活起来,她掀开灶台上一个倒覆的碗,取出昨日剩下的鸡胗鸡肝切片。

这乡野地方,能吃到肉食十分难得,所以往往杀只鸡,里头的鸡心鸡胗鸡肝什么的都舍不得丢,做得好了,也是一道美食。

不消两盏茶的工夫,她便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杂面来。

还未坐下,沈重樾就闻到了浓郁的香味,带着些许辛辣,瞬间将胃口吊了起来。凑近一看,堆着鸡杂的面上浮着一层红油,还有翠绿的葱花点缀在上头,色泽诱人。

他提起筷子嗦了一口,面条筋道,汤汁麻辣鲜香,刺激着味蕾。他突然明白姝娘为何要特地问他吃不吃辣,这面虽说不上特别辣,可若是平素完全不吃辣的只怕是受不了。

但这辣又是面的精髓,带着丝丝的麻,在舌尖缠绕盘旋,回味无穷,若是清汤,多少少了几分滋味。沈重樾原也不吃辣,可在边塞时,军中大厨是西南人,常做辣食,久而久之,也就能吃辣了。

捞完面,沈重樾鼻间渗出些许汗珠,可他还是忍不住,端起碗喝光了汤。

看着空空的碗底,沈重樾反应过来,垂眸低咳了一声,姝娘装作没看到他的尴尬,浅笑着默默收了碗筷。

饭后,两人往东面的山上去。

姝娘背着竹篓,走在前头,步子稍稍有些快,和沈重樾之间始终保持着一人的距离。

沈重樾似察觉到她的心思,也刻意放缓了步子,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谁都没说话。

正是春耕农忙之际,乡里人起得都早,经过田垅时,地里干活的几人远远瞧见跟在姝娘背后的陌生男人,不免停下动作,暗暗交换着眼神。

姝娘照常打招呼,见他们不问什么,也不主动说,只大大方方径直走过去,反惹得村人面面相觑。

刘猎户夫妇的坟修在半山腰上,山路陡峭难行,姝娘本担心沈重樾头一次爬这山费力,放慢步子,时时留心着,没曾想沈重樾爬得丝毫不费劲,甚至连喘都没喘一下,反倒是姝娘因着脚上的伤还未好全,爬到一半便有些脱力。

她扶着一旁的树干,想着缓一缓,一只指节分明的大手伸到她的眼前,掌心宽厚粗糙,指腹上有不少陈年老茧。

她顺着手掌往上看,沈重樾不知何时到了她前头。

姝娘抹了抹额上的薄汗,没伸手,只笑着摇了摇头,撑着继续向上爬。

谁知刚踏出去,倏然脚下一滑,姝娘来不及稳住身子,就被拉住手腕往前一扯,待意识过来,半个人都跌进了男人怀里。

抵住胸膛的手清晰地感受到坚实的触感,姝娘像被烫着一般,吓得猛退几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她忙四下眺望,确认无人才松了口气。

“多,多谢公子。”

沈重樾望着姝娘小心谨慎的模样,神色颇有些复杂,“小娘子还是走前头吧。”

姝娘点点头,瞥了眼沈重樾健壮的身子,面上烫得厉害。

一炷香后,两人才爬上半山腰。

半山腰上还算空旷,只刘猎户夫妇一座坟,一眼便可望见。坟冢上很干净,几乎没有杂草,想是有人经常来清理。

可空旷归空旷,多少有些荒凉,上山的路也难行,沈重樾剑眉微蹙,不明白他爹娘为何选择葬在此处。

他停在墓前,看着墓碑上的名字,蓦地有些恍惚。

隔着十六年的岁月,许多幼时的记忆都已模糊,纵然知道坟冢内是他的亲生父母,可物是人非的唏嘘终究大过感伤。

姝娘从竹篓里取了瓜果摆上,抬眸看去,只见沈重樾凝视着墓碑,虽面色平静如水,可漆黑深邃的眼眸里却蕴着难以言喻的思绪。

“沈公子。”

沈重樾转过头,便见一双酒杯递到了眼前,姝娘浅笑道:“这是我公爹生前最喜欢喝的酒,您敬他一杯吧。”

杯中酒水澄清见底,沈重樾记得,刘猎户生前最喜高粱烧,每回他打猎回来,周氏都会给他备上。

火辣辣的酒水入喉,再配上下酒小菜,对刘猎户来说是再惬意不过的事。

沈重樾微微颔首,接过杯盏,抬手缓缓将一杯撒在坟前,另一杯一饮而尽。

饮罢,他掀开衣袍跪下来,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姝娘以为他大抵会说什么,可他从头到尾都没开口,只默默望着墓碑跪着。

姝娘秀眉微蹙,相拦又不好拦,多少觉得有些奇怪,就算是为了报恩,似乎也不必如此,看起来不像是来祭拜素不相识之人,而是家中亲眷。

可转念一想,这位沈公子的父亲故去不久,如今完成了亡父的遗愿,面对亡父的恩人,难免有诸多感怀,要说的话想必都在心中说了吧。

日头逐渐升上来,小半个时辰后,沈重樾才站起身,同姝娘下了山。

再次经过田垅,已是午饭时候,不少农妇挎着篮子来给自家男人送饭,姝娘正与地头拐出来的张氏狭路相逢,她不闪不避,笑盈盈道:“张婶,来给叔送饭啊?”

“是啊。”张氏说着,往姝娘背后望了一眼。

方才就听说姝娘跟个男人上山去了,此时果见她身后有一个衣着不凡,又高又俊的男人,眼神顿时暧昧起来,张氏装作不经意问道:“哟,没见过这位公子,这是谁呀?”

地里干活没干活的,听到张氏这问话,一时都竖起耳朵,注意这厢的动静。

姝娘等的便是她这句,张氏平素虽热心但是嘴碎,姝娘看中的就是她的嘴碎,她刻意提声道:“这位是沈公子,沈公子的父亲与我公爹是故友,是来看望我公爹的,这不,我们才从山上祭拜回来。”

张氏听罢,长长地“哦”了一声,颇有些失望,“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是姝娘你......”

姝娘抬眉,佯作不懂,“我什么?”

“没什么......”张氏尴尬地一笑,又有一搭没一搭地攀扯了两句,怏怏地走了。

那些从田间地头投来的视线也跟着收了回去。

沈重樾看着姝娘的背影,眸光倏然变得复杂,这世道不善待寡妇,女子独自过活,不仅仅是辛苦,还要防备各种恶意与猜忌。

两年前与夏国一战虽大获全胜,可仍有无数将士战死疆场,大骁不知有多少妇人一夜间失了丈夫。

即便朝廷拨发了抚恤金,但那些没了倚仗的寡妇也多拿不到这笔钱,被叔伯婆家占去的事常有,平素受尽欺辱不说,连温饱都难,为了活下去,很多都选择了二嫁。

姝娘虽有些不同,可顶着“寡妇”的名头境遇应当也好不到哪儿去。

不然他在破庙初遇她的那晚,她又怎会是那般狼狈的模样。

三月的天虽然算不上热,可从山中往返一趟,难免有些口干舌燥,回到刘家,姝娘便煮了碗银花甘草茶递给沈重樾。

看着他仰头一饮而尽,姝娘张了张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如今这坟前也去祭拜过了,她想着这沈公子了了心愿,是时候该离开了。

她已尽了待客之道,他若再不走,为难的是她,毕竟她这身份,实在不好与一个陌生男人单独相处着,短时还能解释,时间一长只怕有嘴也说不清。

姝娘也不好直接下逐客令,想了想,委婉道:“都到这个时辰了,沈公子可要吃了饭再走?”

沈重樾端着茶碗,看着姝娘那双潋滟的眸子,沉默了半晌,缓缓道:“家父在世时,时常念起长平村附近的好风光,曾说若有机会,定要在此小住一段时日。”

忽得说起这个做什么?

姝娘微微拧眉,心底升起不好的预感。

果然,只听那沈公子旋即一字一句道:“在下想代家父完成心愿,只怕还要在此叨扰一阵。”

作者有话要说:姝娘:你是不是该走了?

沈重樾(死皮赖脸):我不,走了就没媳妇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