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号盒子〈二〉楚门的蝼蚁

眼睛出现的第一周开始,国家就在各个边界内,组建科研小队,研究眼睛。

而圆脸姑娘——也就是月亮,便是其中之一。

能够进入国家级别的研究小组,并能和世界各地专业人士,做深入交流,让月亮觉得异常兴奋。

在最开始。

说是最开始,但其实,她一直斗觉得事情不太对劲。

就比如,那些通过网络连线,交流结果的所谓专家,得出的结论都是千篇一律,没有任何进展。

而每当月亮提出新结论,却无论什么,都会遭到对面的强烈质疑。

也不光是月亮,包括组长也发现了这个问题。

于是,国际交流学术探讨的内容,逐渐变得无趣起来。

大家都说着重复的观点,然后匆匆结束会议,又各自研究。

不知道其他小组的研究,进入了哪一步。

但月亮所处的小组,开始构思起了模拟反向。

说到这儿,月亮轻轻碰了碰老黑。

老黑的话头,顺势结束,转了方向。

军队进入边界那天,老黑在窗前望了很久。

他早早被除了警籍,成了需要被保护的人民。

平常来说,无太大关系。

可此刻,老黑站在窗前,看着周生的背影,融进铺天盖地的血红,心里慌的厉害。

心脏狂跳,在最初离开的几天里,在网络开始祈祷的几天里,再到尸体被发现那几天里。

烈士名单分了批次的公布,在密密麻麻的名字中,逐一对照,一遍一遍却始终没有周生。

老黑呆愣的坐在床榻上,想起周生离开那天说的话,“班长,这是小任务。”

很多年了,即使现在,周生的军衔已经大过了老黑,却仍然唤他班长。

老黑想着周生那融进血红的背影。

一个多月的时间,老黑闯了所有能去的地方,查了各种档案,成了通缉犯。

却又因城中所有受过训练的兵,都已死在边界,而无人可奈何。

不断不断的寻找中,老黑得出了结论。

周生唯一可能存在的地方,只有,边界。

吴楠忍着笑点了点头,“嗯,你想去边界,是想找回你的……”

在老黑威胁的眼神下,吴楠识时务的闭了嘴。

他转向月亮,“所以你呢?更高尚一点?为了全人类,为了真相?”

月亮垂眸看着眼前吊儿郎当,模仿为了真相的吴楠,放弃般的叹了口气。

是为了真相,但没有为了全人类那么高尚。

因为全人类的死活,月亮并不关心。

她只是怀疑,所谓边界,根本是国家搞出来的把戏。

她也只是好奇,那血红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

反向研究,是这几个月来最大的的突破。

研究小组的人,都兴奋异常。

没日没夜的研究,推翻重列数据再被推翻,数百次失败的周而复始,研究依然停滞不前。

因为关于边界,所有推算的数据,都只是猜测,纸上谈兵,无法转成实质。

不断的失败后,小组向政府递了书面请求,进入边界带回数据。

即便只有估算值,对于实验来说,也是质的飞跃。

于是军队组建,而跟随军队一并进入的,还有老教授带领的三名学生。

但戏剧性的是,数据没有回来,实验却成功了。

成功了,却没有任何用处,并且和逝去的数百魂魄也并无关系。

小组的人,再无其他方向。

只能轮流守着,这个占据整个实验室的巨物,渴求能有奇迹。

但期待,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麻木,政府也开始没有耐心,准备停掉他们的实验。

一开始,还是商量的口吻。

直到红宝石被发现,直到弓虽女干犯成为神父,尸体一车一车的拉回来……

会议的大门,在紧闭了72个小时后敞开,里面的人,带着莫名庄严的神情离开后……

实验被要求强制停下。

……

月亮停住了话。

目光上移,越过了吴楠的头顶,望着从钉在窗户木板缝隙间,透进来的红光。

“眼睛成了新神,突然没有人相了。实验关掉那天,书记亲自来的,但就像看不懂从会议室出来那些人的表情,我也始终不明白书记那句话的意思。”

“他说,楚门的蝼蚁。”

实验被停掉,小组人在签订保密协议后,得到了巨大的一份福利。

没有人抱怨了。

缥缈的真相,和眼下的生活,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但月亮不是一般的傻子,签协议那天,她去了那座会议室。

他们甚至没有隐藏,就摆在会议室里,一排一排。

那些尚未殒命的士兵。

月亮拿了手机,举在吴楠面前,一张张的滑动。

透明玻璃像公主的水晶棺,插遍全身的管子,从玻璃中伸出,树根般的散开,从各个器皿中获取营养。

“这个。”

月亮的手指,向照片中最上方粗壮的突兀软管。

“这是在从人体内吸东西。”

“吸的什么东西?”

“不知道,但重要的是,他们都还活着,不仅还活着,还都带着笑容。”

月亮拿回手机,“为什么明明没有死,却上了烈士名单?我猜,是政府的阴谋,虽然还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我想,所有的真相,都在那只眼睛背后。”

老黑起身,“我就在会议室遇到月亮的,那些人我大部分都认识,没有周生。所以……”

吴楠打断老黑,“行了,知道了。给我松开。”

他半抬着身子。

月亮在得到老黑点头后,上前解开了绳子。

吴楠活动着酸痛的关节,“圆脸妹妹,我会帮你找到真相。但你要知道,真相不一定是你能够承受的。”

他收了嬉皮笑脸的表情,望向老黑。

“那这次,帮你把人平平安安的带出来,我也就不欠你的了。”

……

出发的日期,被定为了一周后。

在这一周中,老黑执着的想将防身技术浓缩浓缩,传授给其他二人。

两人并无心接受深山洞子里,武林高人的慷慨,却又实在拗不过。

便只能抽了时间,在每日傍晚,一边硬着头皮挨老黑骂,一边懒懒散散做成了广播体操。

排除做广播体操的时间,月亮和吴楠,都在各自角落敲敲打打。

到出发那天,月亮拿出三个安全帽般的东西,邀功的解说——

是可以将脑内的想法,转为声音,传递到对方脑中的仪器。

研究眼睛没有进展那段时间,科研小组的人百无聊赖,都开始翻出论文,研究了一些小东西。

而这,就是月亮在那段时间的成果。

不过由于时间有限,做出来的东西虽然能用,却笨重的像个安全帽,且还需要外界物体作为媒介。

简而言之,需要插线。

吴楠和老黑对视一眼,“我委婉点……”

吴楠咽下嘴里泡面,“这玩意儿没啥用啊。”

老黑放下汤碗,想要暂时退离,一声咒骂,却先他一步响起。

飞沙走石,面汤横飞,半小时后,房间静静悄悄。

……

三人头戴安全帽,开始脑内交流。

吴楠不服气的想,“手机打字不香吗?”

传到月亮脑中,扬起的拳头,让吴楠缩了一下脖子。

他克制了一下脑内疯狂的吐槽,“言归正传。”

……

被关在屋里的那几周里,吴楠曾是观看主播直播,去往边界的铁杆粉丝。

而那场,人活生生消失于边界中的直播,吴楠也是观看了的。

不只是观看,他还进了那台手机程序。

在直播被平台强制关闭后,打开了手机的摄像头。

边界中,并不是永远的漆黑。

凌晨三点三十五分,自南北处,会亮起一道白光,时间持续半分钟。

一尘不变中,出现的异常,是最好的突破口。

所以,计划很简单。

凌晨三点三十五之前,去往山顶,纵身跃入边界,再狂奔向白光处。

月亮:“山顶?还没进入,先摔死了呢?”

吴楠摇头,“据我那段时间的观察,边界的内部,不同于我们世界的常规存在。”

感受到了老黑要他说人话的眼神,吴楠再次开口,“维度不同,也就不存在高度。”

“为什么非要在山顶?我们……”话说一半,月亮突然想起了。

前段时间才颁布的,禁止进入边界的法令。

山顶是发现尸体的地方,那里有两天赶工出来的烈士纪念碑,没有任何封锁。

因为除了自杀者,也没有人敢尝试,从山顶坠入边界。

“其实我有怀疑过,即使我们大摇大摆的进边界,也不会有人阻拦。”

吴楠望向老黑,“在这毫无隐秘可言的地方呆了一周,也没有敲门查水表的。”

“你以为我们多特殊?还大摇大摆。”月亮终于如愿,翻了个宇宙无敌白眼,“没被发现,是黑哥反侦察一流

“我不是单指我们不会被阻拦,我是说,现在任何想要进入边界的人,都不会被阻拦。”

吴楠摘下头上的装备,出了声,“都是猜测,不必在意。”

“早点休息,明天会比较辛苦了。”

一夜无梦。

努力睁大眼睛,想摆脱睡意的月亮,刚想惯性感叹一句天还未亮,便在入目鲜红中,哑了声音。

眼睛出现后,昼夜除了时钟上的数字,再没有了其他分别。

天再也不会亮了。

没有任何阻拦,大路畅通空荡,甚至没有一丝风声。

可三人仍不敢放松警惕。

跟着老黑左绕右拐,绷了十二分精神,到达山顶时,时针刚刚指向三点。

快通天的纪念碑,落在山崖边,密密麻麻的名字,拥挤在一起,笼罩于血红中。

鲜花瓜果,零散的摆在碑下。

还未熄灭的烟雾,和已成灰的纸币,都是这些名字背后家人们的盼望。

不管是天堂,还是极乐世界,总都得有个好去处。

“国家英雄,为国捐躯,由国安葬。”葬于会议室。

吴楠垂下为看纪念碑而酸痛的脖子,走向崖边半腰高的木质防护栏。

黑红以防护栏作为了分界。

三人微微探身,向崖底望,却除了黑,便是黑,望不见底,透着由未知带来的寒意。

月亮的通话设备,还是派上了用场,毕竟是在未知的场景,不出声是会安全许多。

通话头盔外接装备,将三人链接,倒是不显鸡肋,反而一举两得,充当了连接绳的作用。

吴楠重新背上背包,一切准备就绪。

三点三十分,三人跨过护栏。

齐齐深吸口气后,朝着天空跃起,又向着黑暗快速坠去。

几乎一瞬间,便落了地,黑暗彻底覆盖一切。

三人在脑内出声。报了平安后,便各自摸索席地而坐,安静等待五分钟后的白光。

白光如期出现,三人迅速起身,朝着白光狂奔而去。

吴楠的声音,响在其他两人脑中,“只有半分钟,冲!”

并不是望山跑死马的距离,光越来越强,就在触手的地方。

一切都顺利得不像话。

三人加了速度,如见了热的飞蛾,毫无顾忌,直直向着白光冲去。

而没有任何防备,吴楠狠狠撞向了冰凉的硬物。

钝痛带着眩晕,让他退后了好几步,眼前冒了金星,耳边是带了回声的嗡嗡。

他在原地愣了半晌,想到什么似的,试探着上前,又触到了撞上的硬物。

并不能看清,但熟悉的触感。

该不会……

他扶着钝痛的头转身,身后的景象,应征了他的猜测。

心猛地沉了下去,白光同时消失于墨色。

老黑和月亮怎么样了。

意识逐渐涣散间,吴楠强撑着精神在脑内呼唤,却除了带重音的嗡嗡,再无任何回应。

他扶着疼痛加剧的头,再支撑不住,两腿软瘫倒在了黑色中。

……

尖锐规律的声音,从远处拉近。

仿佛混沌初开,黑暗中由一星光亮展开,声音渐大不再缥缈,开始有了实感。

实感是世界的震动,而震动带来的,是半个身子的麻痛感。

光亮照清了整个世界,山川河流在正常的日光下,壮阔而秀丽。

万物生生不息,阳光在皮肤上,透着陌生的暖意。

而下一秒,世界震动幅度变大,天崩地裂,江水倒流。

山川裂开缝隙时,破碎的边缘,有蓝色的电流窜过。

崩坏的世界,倒塌的轰鸣中,有血红笼罩的城市画面,猛地跳出又消失。

吴楠愣在原地,睁大眼睛,想认真再看,却一个重心不稳,从边缘坠落。

巨大的失重感,让他惊叫出声,猛地从桌上弹起,大口的喘着呼吸。

空气的吸入,让他意识清醒了不少,视线中的模糊退去后。他惊诧的望向了所处环境。

宽敞明亮,暖色壁纸上,挂满了温馨的合照。

面前电脑页面,打开的文档下,是闪烁的消息。

喝了一半的牛奶,冰凉的放于桌上。

而那个世界的声音与震动,则来自于不断重复响起的手机来电。

吴楠试探的伸手,拿过手机,看着上面跳跃的‘妹妹”,缓慢滑下了接听。

……

这是吴楠从梦中醒来的第五天。

据这几天以来的观察,血红世界只是梦。

那样的真实只因为,那是一个由他创造的世界。

吴楠是一名成功的小说家,这个名为《边界》的故事,是他写了三年,准备在年底出版的长篇。

日思夜想,所以疯魔的在梦中也存在那个世界。

这是心理医生给出的解释。

吴楠没办法辩驳,因为梦的记忆,是会消失的。

而关于血红世界的记忆,也的确在慢慢变淡。

那个世界还有什么?

还有的只是漫天的红色。

……

走出医院时,天已擦黑。

一辆大奔停在大门对面,周扬望到吴楠,咧嘴一笑,“上车。”

窗大开,夏夜的风,随着行走速度,裹挟一路的花香和凉爽。

让吴楠沉闷的心情好了不少,他闭眼吹风的样子,让身旁的周扬笑出了声,“搁我这儿拍王家卫呢?写个小说还给写魔障了。”

吴楠挣了眼转头,“我王家卫,你张艺谋?”

周扬啧了一声,“我不年代,我得拍站着也赚钱的。”

他压了声音,微咪眼睛,“让子弹飞一会儿。”

安静两秒后,笑声爆炸在狭窄的车厢。

吴楠捂着因大笑疼痛的肚子,在椅子上打滚,入眼都是绚丽的霓虹。

……

是吴清拜托了这些兄弟们,为吴楠攒的局。

酒杯碰撞谈笑间,讲起的都是从前往事。

每一件都在脑子里留有痕迹,每一件都比那场血红的梦来得深刻。

可是。

吴楠咽下杯中最后一口酒,呛辣的感觉,刺生生的像被人打了个巴掌。

他笑着放下酒杯,说透透气,出门便直上了天台。

没有了空调后,温度高了不少,可空气却也清新了。

吴楠站在天台边缘,刚试探的望了眼楼底,便被跟来的周扬,惊呼着拽远了距离。

“咋回事儿?因为一个梦还想寻死?”吴楠试着挣脱周扬,发现力量悬殊实在过大后,清叹了口气,“我就吹吹风。”

“吹风往底下看啥?你要下去了,我咋跟吴清交代?”吴楠挣脱不掉便顺着力度,拽着周扬,坐到了地上。

高度降低后的视线中,霓虹灯只剩了点点光芒,占据整个黑夜的,依然是银白的月亮。

吴楠:“梦里,好像有个圆脸姑娘叫月亮。”

周扬:“那只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