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伍见他不答话，脸上顿时浮现一层怒容：“死小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可是你成角儿的大好机会！等会儿先跟王副官打个照面，多说些好听的话。他晚上还要带你去外面看灯呢！”

裴青衣的上齿，紧紧咬住了下唇，留下一圈凹下的、泛着惨淡白色的牙印。

“……我之前说过了，我不想去。”

“你懂什么！”

裴伍几乎吼叫起来，“这种机会，别人想求还求不来呢！有了王副官的照应，不仅是你，咱们整个裴家班都能在韩城扬眉吐气！他若是真的捧你，还怕成不了当红的旦角？”

裴青衣把嘴唇咬的更紧了，终于下定决心，吐出几个字来：“这福气，你让给别人去吧！”

“……你！”

裴伍被他骇住了，想不到这些一贯逆来顺受的戏班徒弟，也敢这样对自己说话。

“反，反了你！”

他抬手便朝裴青衣脸上打去，又怕坏了妆容惹王副官不高兴，最后还是在落掌的瞬间，停了下来。

“只、只要我好好练戏，也能成角儿。”裴青衣见他心怀顾虑不敢动手，低下头又嘟囔了一句。

“哼……说什么傻话！”

裴伍被他的话给气笑了，“就凭你这下贱的戏子？你可别忘了，你是怎么进戏班的！”

闻言，裴青衣的瞳仁，猛地瑟缩了一下。

确实，他和戏班中的大部分人一样，都是班主在各地买来的贫苦人家的孩子。

他的手中，握有他们卖身契，自然也掌握着绝对的控制权。

“回去再好好收拾你！现在快点跟我走！”

裴伍不再理会他，一把扯起戏服的袖子，强拉着他，向远处的水榭走去。

……

穿过后院幽长的回廊，就来到一处雕梁画栋的水榭亭。

亭子里点着昏黄的烛火，缀着暗色的灯笼，将气氛映出几丝暧昧。

王副官正和几个兵士坐在一起，一边划拳喝酒，一边唱着粗俗的小曲，场面很是混乱。

“大人，小的是裴伍。”

裴班主在一个马弁的带领下，畏畏缩缩地走上前去，躬着腰缩着背，唯唯诺诺道：“您之前，不是看上咱们班子里唱旦角的小孩儿了吗？小人把他带来啦，先让他跟您打打招呼，过过眼熟。”

“哦，裴班主啊，好好好……”王副官转过头来。

看上去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笑容中带着几分油腻和邪念，钩子般的眼神，在裴青衣身上刺来刺去。

裴青衣被他打量的很不舒服，只觉得这人轻佻粗俗，令人生厌。

“我之前就看过你的戏。”

他的手，不安分地滑过裴青衣的面颊，“离近了一瞧，这扮相还真是漂亮……”

指尖滑过的地方，裴青衣只觉像触电般难受，下意识地瑟缩着向后退去。

裴班主见状，眉头紧蹙，从背后猛推了一把。

他一个没站稳，差点趔趄着摔在王副官身上。

“楞着干什么！还不快给王大人打招呼！”班主压低声音，在他耳边厉声训斥。

“……这，这孩子憨傻，不会说话，大人您见谅啊。”

说着又赔了笑脸，向王副官躬首哈腰。

“算了算了，先带他演戏去吧！待会儿唱完了堂会，再来这里找我就成。今儿个可是少爷的寿宴，要是有半点闪失，当心司令要你们所有人的脑袋！”

王副官说着，燃着一支雪茄，浓烈呛人的烟味，瞬间氤氲蒸腾开来。

烟雾和火光交织中，他脸上的神色，更显丑恶猥琐。

“别忘了一会儿叫他过来，我还要带他看今晚的灯会呢！”

身后几个卫兵的脸，隐没在一片暗影中，无一例外地低声窃笑，不怀好意。

……

“……下一场是裴家班的戏，霸王别姬呀！”

戏台上，报剧目的主场人看了折子，对着台下的观众高声喊道。

“……好！”人群中，传来一阵稀稀落落的掌声。

裴家班是韩城新起的戏班，知名度并不高，追捧者也不似当红班子那样多。

裴青衣已经贴好了头面、点翠，在师弟的拉扯下，失魂落魄地捱到了戏台上。

从王副官那里回来后，他就一直心绪不宁。

想到那张贪婪而俗秽的脸，想到自己今晚可能的悲惨遭遇，便是一阵阵发寒，一阵阵恐惧。

“青衣哥！青衣哥！”

扮演楚霸王项羽的师弟，见他依旧是一副失了魂的样子，不禁担心起来，扯着他长长的衣袖，小声道：“你这是怎的了！咱们可是给吴家的大少爷贺寿啊，要是唱不好，师傅会打死你的！”

裴青衣目光呆滞，眼神暗淡，听得“吴家大少爷”几个字，内心又是一阵抽动。

这些所谓的豪强权贵、老爷少爷，就知道仗势欺人、鱼肉弱小。

将自己这些下等人，是为草芥般玩弄**。

今天过寿的吴少爷，不知又是何等的养尊处优。

估计也是一副肥头大耳、满面流油的猥琐面容。

他的心中，不禁一阵反感。

可转念一想，自己不过是个低贱的戏子，若是一直使着性子乱来，演砸了接下来的戏，还会连累整个戏班。

裴伍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几个师弟，和乐班师傅们，都是同自己一样的穷苦人家。

他不忍连带着他们一起受难。

想到这里，裴青衣终于深吸了一口气，理好自己的声调唱腔，和师弟一起登上了戏台。

此刻，大戏还未开幕，戏台上一片昏暗，台下倒是灯火通明，看得一清二楚。

趁着仆役们收拾布景的当儿，裴青衣悄悄向下望去，想看看那吴家少爷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只见看台正中，端坐着一位戎装华美、意气风发的中年军人，那应该就是吴司令了。

他身旁坐了个身姿挺拔的年轻人，穿着一身整齐光洁的缎面西装，眼眸低垂，似乎在看手里捧着的一卷书。

难道这就是吴少爷？

青衣的心微微抽搐了一下，不知怎的，与自己想象中的样子全然不同呢。

这一下激起了他的好奇。

极目远望，隐约辨出吴少爷手中书封上的几个字来：《史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