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号盒子〈七〉小先生

青衣没上过私塾,书也只是零星读过几本。

但因为常年出演《霸王别姬》一曲的缘故,对这本书确实也有些了解。

毕竟那霸王别姬的故事,就是出自这本流传千年的史册,被一代又一代梨园子弟搬上戏台,传唱不衰。

难道说,他是为了听这出戏,特意将这段史事找来读吗?

周围兵士宾客纷乱扰攘,摔打着酒碗、讲着粗俗的话语。

只有那个青年端坐正中,仔细翻阅手中的书页,似乎与他人远远隔开,孑然而立。

想着想着,青衣不禁失了神,也不顾旁人的眼光,直直地盯着他看起来。

见他俊秀的眉微微蹙起,眼神沉凝,似乎是读到了什么关键的地方,深思着某个难解的话题。

青衣望着他,简直要沉溺其中。

不料,那人猛一抬头,正好与自己的目光紧紧对上。

“啊……”青衣脑中一片混沌慌乱。

眼神交错的瞬间,那人似乎也有几分错愕。

却又旋即恢复了自如,对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来。

仅这浅淡的笑容,简直夺去了青衣的魂魄。

之前总听唱曲中,说什么“一眼万年”,他现在却是有几分明白了……

青衣不敢再与他对视,用长长的水袖,掩了有些绯红的面颊,头也不回地仓惶跑开。

台下,吴钦望着那少年远去的背影,怔怔地愣了一会儿。

他未曾发觉,身旁的李管家,始终注视着他刚才细微变化的神色,狡黠的眼眸中,流露出几丝担忧和算计。

……

伴着悲怆的曲调,和雨脚般顿挫的鼓点,一曲魂断垓下、挥泪别姬大戏开始了。

裴青衣披着一身细密精致的鱼鳞甲,戴了顶华美的如意冠,那是虞姬特有的扮相和装束。

点翠头面饰着水钻,晶莹珠串上,镂刻着着繁复的莲纹和葵瓣。

如冕旒般从他施了花粉、敷了胭脂、描了油灰的眼尾和鬓角滑过,袅娜地垂到莹白的双颊,将他的面容衬得愈发柔美。

“好啊,这身段,好一个虞姬!”

看台下传来粗俗的喝彩声,听起来像是王副官那伙人。

裴青衣已经无暇去想这些,脑海中只剩下那青年的身影,以及那惊鸿一瞥般的温润笑容。

下意识地四下寻去,只想再看一眼刚才的人。

“青衣哥!这都开场了,你又在走什么神啊!”

师弟见他又是一副寻寻觅觅的恍惚模样,冷汗都沁了出来。

咣当一声锣鼓,刺耳欲聋,这才把青衣重新拉回到戏台上。

也是,他定神一想,那位吴少爷还等着看自己的表演,不能让他失望才是。

师弟见他终于恢复了神智,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戏曲开始了。

一场下来,青衣发挥的还算稳定,尤其是尾声处自刎的一节,演得尤其凄美。

不知是不是因为参杂了个人情感和际遇的因素。

一想到演出结束后,将要面对的丑恶面孔,他的心中就悲凉无比,仿佛自己也成了走投无路的虞姬。

“……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

最后的声音有如泣血,“霸王意气尽,妾妃……何聊生……”

一曲终焉,青衣手中的鸳鸯剑,咣啷坠地,台下传来一阵唏噓和喝彩。

历史往事与眼前现实,在恍惚间交织错落,不甚分明。

“青衣哥,要扔东西了,你小心躲着!”耳边忽然传来师弟的声音。

按照往常的惯例,一出戏结束后,观众总要往戏台上扔些钱财物件,名曰“打赏”。

但眼前的观众席里,大多是些军阀手下的兵痞无赖。

他们扔东西的目的,可不只是给戏班喝彩,更多是一种取笑和玩弄,被这些“赏物”砸伤的人,也不在少数。

果然,伴着军痞们哄闹的调笑和喝彩,一件件零碎物什,如流石般向戏台上的众人砸来。

漫天飞矢中,青衣却毫不躲闪。

他只是定定地,向青年所在的位置望去。

满世界的尘嚣纷攘中,他看见吴少爷依然端坐着,身姿挺拔。

俊朗的面容上是温润的笑容,认真而不苟地拍着手掌,似乎是发自内心的由衷赞美,在一众污浊中遗世独立。

眼前的一幕瞬间凝滞了,刹那定格。

“啪!”

一块体量不小的怀表飞掠而过,重重砸在青衣的额角。

浓稠殷红的鲜血,随之渗出。

“青衣哥!”

耳边似乎传来师弟忧虑的唤声,青衣却听不见了。

额角的血水,顺着鬓边缓缓滑下,渗进了他的眼角,与粉墨油彩混在一起,刺得生疼。

青衣却觉不出疼痛了。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人。

鲜血在流,伤口在痛,视线在模糊迷濛,嘴角却勾起了痴痴的笑。

台下的吴钦,被他这样盯着,脸颊飞上一抹绯红,急忙低下头去,慌乱地作出看书的样子。

眼前的一切,李管家依然看在眼里。

他偷瞥了一眼身旁的吴司令,只见他脸色亦如自己一样,阴沉难看到了极点。

……

下了戏台,回到厢房,青衣手忙脚乱地换上了便装。

按照裴班主的吩咐,他应该穿着戏服,直接去见王副官。

然而不知为何,或许是那青年一笑的力量,他此刻的心中浪潮翻涌,竟生出了反抗的念头。

他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就这样在夜色的掩映下溜了出去,在偌大的吴府宅院里游荡。

为什么这样做呢?

大概只是想找寻一下吴少爷的身影,同他再见一面吧……

但刚才,不过是可卑的一面之缘,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样想着,青衣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府邸的后院。

此处是一大片湖泊和山水,长廊直通向远处的湖心亭。

他在廊的栏杆处站定,幽幽烛火映照着湖面,浮起一层赤色的粼光和凝脂,把他的轮廓打出彤红之色。

“……你好。”耳边忽然传来一个青年的声音。

“你是,刚才唱虞姬的小先生吗?”

裴青衣讶异至极地转过脸,赫然对上的是吴钦的面容。

“先生”是对这一行的尊称,他此前还从未被别人如此称呼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