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后(二)

这一睡便是半月,期间喂食,擦身,甚至是出恭都是楚言亲力亲为,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把所有想来看望乔木的亲人、朋友都挡在宫外,还将乔木移到了自己的寝宫里,除了把乔木一贯用的翠芽留下来照看之外,任何宫女都不得踏入他的寝宫半步,便是团子也被他赶去上课,亲自制定了这小子的课业内容,鸡叫时起,先跟着武功师父学强身健体之术,天亮回自己的寝宫跟着大儒学习经史子集,到了晚上,父子俩坐在乔木床边,共同探讨为君之术。

从乔木昏睡开始,他不曾表现出任何伤心,该上朝时上朝,该批奏折时批奏折,有大臣提议广纳后宫他也不拒绝,淡淡的把自己的情况说了一遍,因病之故,他这一生不会再有第二个孩子,若贵女们没有其他野心,除了皇后之位,什么皇贵妃,贤良淑德妃,他都给册封,妃子们该有的尊重他都会给。

至于临幸还是不临幸,这却不是大臣们可以管的了。

此话一出,蠢蠢欲动野心家们熄了火,不过,也有那贪慕虚荣的女子,为了家族荣耀的女子,宁愿守活寡也愿意入宫来。

还有那聪明的,企图获得楚言的注意,跪在他的寝宫门口凄凄惨惨哭着要替他照顾乔木,其结果便是从此被打入冷宫,就此,入宫之妃安安分分呆在自己寝宫苦熬岁月不提。

毕竟是自己愿意来皇宫守活寡的,也没人逼迫不是,她们不安分又能怎办?谁也不傻,放着富贵荣华的妃子生活不要,去冷宫过那凄惨无比的日子。

这一日午后,电闪雷鸣下起了滂沱大雨,父子俩难得的白日聚在乔木床边说话。

小九用沾了温水的帕子给乔木擦洗过双手之后,眼泪吧嗒吧嗒就往下掉,红红的小嘴紧抿,眼眶绯红,小模样可怜极了。

楚言叹息一声把年纪才勉强过五岁的小九抱进怀里,“身为太子,怎可轻易哭啼,仔细被人笑话。”

小九嘴巴一撅,冷哼,“谁敢笑话寡人,寡人便把他们拖出去砍了。”

楚言眯了眯眼,冷哼,父子俩一个德性,“你能耐了。”

“呜呜,阿娘,父皇欺负人。”

“……”楚言。

“罢了,随你吧,我去后,身后的一切都是你的。”

小九小身子顿时僵住,哇一声趴在楚言怀里大哭起来,边哭便道:“父皇,连你也要离开我了吗?我再也不淘气了,你们都不要离开我。”

楚言实在不是哄孩子的料,凶巴巴道:“闭嘴。”

谁知他越凶小九哭的越紧,搂着楚言的脖颈,震天嚎哭,没完没了。

楚言气的一巴掌拍在小九屁股上,“给朕闭嘴。”

可小九毕竟还是个孩子,被面色冷硬,眸光凶狠彷佛要吃人的父皇一骂,顿时哭的更狠,引来翠芽匆匆跑来,淌眼抹泪跪在地上苦苦求饶。

“把他抱出去!”楚言猛的将小九扔在铺了厚厚毡毯的地上,不去看孩子哭花的脸,蓦地背过身去,双拳紧紧交握。

“是、是,奴婢遵命。殿下,快跟奴婢出去,莫哭了。”

偌大的宫殿,金碧辉煌,却,空空荡荡的只剩下两个人。

楚言冷冷站在床前,看着安详的躺在床上仿若熟睡的乔木,心里就忽然恨起来,那把火几乎将他焚烧殆尽,咬着牙,低低的道:“你好,你好啊,夏乔木。”

目光狠厉,紧握的双拳,他不算长的指甲几乎将他的肉掌掐出血来。

若然乔木醒着,她必回吓的瑟瑟发抖,一出溜躲到床角去,然后又会在他冷声呵斥下乖乖的带着些许不甘心的,狗腿的爬过来给他捶背。

这个女人,她的性子便是如此,可,什么时候竟然胆子变大了,不经过他的允许便径自昏睡不醒。

“女人,你是怕我打你,还是怕我杀了刘临风。”弯下腰,他和她的脸紧密相贴,吐语冰冷,“若你想用这法子逃避,那你就打错了算盘,他既看了你的身子,我便挖他的双眼!自然,还是你亲眼看着执行,小乔木,我告诉你,不管你是生是死,你都是我的,想逃避?呵,难不成你想看着你夏家满门抄斩?朕发誓,今日之后你若再不醒来,朕一日便杀你夏家一人,你知道我的脾气,言出必行!”

外面雨大如落珠,可西门无极还是冒着大雨赶来了,一日一次诊脉,便是天上下刀子他也不敢耽搁,床上躺着那个不是女人,她是他的活命祖宗。

可谁能告诉他,为何会撞上陛下乱发狠话呢?

他既听见了陛下的真心话,这离死也就不远了吧。

“滚过来。”楚言深吸一口气,往床边一坐,语气森冷。

西门无极不敢有丝毫怠慢,连滚带爬的跪到脚踏上,以白帕覆盖上乔木的手腕便开始诊断起来。

过了一会儿,西门无极苦着脸摇头,双肩下垂。

“把你药箱里的金针拿来我用。”

“嗯?”

“拿来!”

“是。”西门无极可不敢再这个关头触霉头,此时便是陛下要他的命,他也要乖乖奉上。

楚言垂着眼,毫不犹豫的将食指长的金针狠狠扎入乔木的手指肚,豆粒大的血珠顿时沁了出来,西门无极看的瞪大眼,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不是舍不得吗,这会儿怎又亲自动手了。

西门无极赶紧找了个金盆来接,并小心翼翼的提醒,“陛下,小痛对娘娘无用。”

弦外之意便是,您那么重重抬手,轻轻放下的扎针是徒劳啊。

楚言顿了顿,捏着金针的手微微颤抖,少卿便捏起乔木纤白的手指,金针猛的扎入指甲盖。

十指连心,这下子连西门无极都不忍看,忙把头转到一边去。

扎完食指,他用手抚了抚乔木微白的脸蛋,“若再不醒来,便莫怪朕心狠。”

他从乔木指甲盖里拔出沾着半指长血迹的金针,再度捏起她的中指。

床上的乔木黛眉微蹙,红唇略张,轻若风似得喘息,楚言心脏狂跳一下,一狠心,金针猛的扎入了中指。

“啊……”

楚言吓的掉了金针,一把将乔木抱在怀里,“夏乔木,你给我起来!”

“你……”乔木委屈的掉眼泪,努力抬起胳膊就想看看让她疼的死去活来的源头。

楚言紧紧抱住她,挡下她抬起的胳膊,“乖,不疼,朕这便让无极给你看看。”

西门无极这个有眼色的早已把药和纱布都准备好了,只等楚言一声令下便能把那根血粼粼的手指处理好。

“疼。”乔木瘪着嘴,可怜巴巴的看着楚言,楚言只觉一颗心扭成了歪嘴葫芦,冷着声道:“不疼,朕说不疼便不疼。”

“疼……”原本就弱的声音这回更弱的让人听不见了。

“好,疼,乖,一会儿便不疼了。”楚言揉搓着乔木血液不大流通的手臂妥协。

“嗯。”只是说了几个字罢了,她却觉得气虚,眼皮千斤重,眨动间便想闭上。

“别睡。”楚言惊出一身汗,拍在乔木的脸阻止。

“困,没力气。”

楚言看向西门无极,西门无极立即道:“若日来只吃流食,没有力气这是正常的,陛下,可以让娘娘睡一小会儿。”

乔木蹭蹭楚言微凉的脸颊,轻轻道:“下雨了啊。”

话落时整个人便又失去了意识,沉睡过去。

“这……”

“无碍,陛下。”虽救不了人,可这点把握他还是有的。

翌日,乔木醒来的消息便传遍了朝野,夏家众人纷纷上折子求见,楚言将这些无所谓的人都挡了回去,若非小九哭闹不休,他甚至都不想让小九打扰他和乔木相处的时光。

赶走了几乎所有能占用乔木时间的人,可剩下的却仍然让他不满足,她,总是说着话就睡过去,就像一个油尽灯枯的老人,前一刻还在听孙儿们讲笑话,后一刻,脑袋一歪便睡的人事不知。

最讨厌的是,他吻她的时候不敢用力吻了,那天晚上,因为太用力的缘故,竟然让她窒息了一回,吓的脸色都白了几分。

再也不能等了,皇后册封大典即日举行,所有的仪仗、程序、臣工等等都准备就绪只等乔木精神头好的时候,穿戴上皇后朝服便可进行。

所有人都在观望,除了家人,多半是期待乔木死的,毕竟只有这唯一生下皇子的宠妃死了,他们的女儿才有机会不是。

皇后之位给一个将死之人又如何,往后能母仪天下的还是活着的人,故此,不管各自心里在打什么主意,这场皇后册封大典确实是大唐史上前无古人的盛大。

这天夜里,乔木第一次自己醒了过来,看了看身边躺着的这天下最尊贵的人,她爱甚的吻了吻他的脸,然后起身在卧室里转了一圈,在墙上找到了一柄宝剑。

费力的抱了下来,咬着唇一点点的使劲拔出来,彷佛这剑重若千斤似得,站在原地喘息了一会儿,拖着剑一步步走到床边,月光透过那扇大大的雕花圆窗照在床上男人的脸,蜀王死后,他倾颜无双。

想他那双蔚蓝的眼睛,和顾七锦的一模一样,她看着看着就觉得两个人就那么重叠了,也许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人。

剑尖指向他的心口,乔木双手抱着剑柄使劲的往里刺,很快就戳破了他薄薄的白衫,血沁出在上面画了一朵梅花,她的脸又白了几分,一边杀人一边道:“你放心,很快就不疼了,我很快也会去陪你了。”

楚言躺在那里彷佛早已死了,淡淡的睁眼,淡淡的看向乔木,乔木和他的目光对上,笑了,“楚言,咱们一起共赴黄泉,你,可愿意?”

楚言看着她,淡粉的薄唇拉直成一条无情线。

“你别看我,我主意已定,我,想霸占你,所以,咱们一起死不是最好的结局吗?”

楚言推开刺在身上的剑尖,轻而易举的将弱如柳条的乔木抱回怀里,“精神头不错,不若明日参加一个大典吧。”

乔木顺从的扔了那沉重的让她吃不消的宝剑,乖顺的窝在他怀里,笑若游丝,“这般也罢,原本我也累了,就这样吧,死在我爱上你的时候,而不是由爱生恨的时候。”

她抚上他的脸,笑容浅浅,“爱上皇帝是虐,我这人从不自虐,点到为止,好。”

“好。”楚言抱着乔木坐了一夜,红烛烧尽,天白风清时,他为她精心准备的皇后大典便提前开始了,一切都以乔木为重,她经不起那么繁琐的礼仪便一切从简,她只需要穿上最轻薄的,她最喜欢的一套裙装,爬上那缩短了的三十阶玉白石梯,走到他的面前,接受金印和他并肩而站,共享天下便可。

那日似乎来了很多人,达官显贵的人群里看见了双眼垂泪的父亲和母亲,还有面色灰败的怀瑾、怀瑜、小麦,这一世的家人啊,努力那么久终于让他们能够光宗耀祖,再不受人欺负了。

远远望去,这石阶好美好长啊,可是不管如何也要爬上去啊,在尽头处站着心爱的丈夫和儿子,只要爬上去,便是妻了,可惜眼前逐渐的有些模糊,是泪吗?可她并没有哭啊,这可是她大喜的日子呢,笑还来不及。

只是,天地在摇晃啊,她站都站不稳,一、二……十……十五,楚言不是说只有三十阶吗,她怎么觉得爬了一辈子呢。

可,这一辈子镜花水月一般,她连爱的那个男人都带不走。

“楚言……”

“乔儿……”楚言大喊一声,急忙奔来,一把抱住摔倒的人儿。

“有些晕,太阳晒啊。”张了张嘴,努力笑着道。

“别说话,来人,把金银和凤冠拿来,乔儿听话,不要睡,是我不好,不需要你走上去,我走下来,一样,是一样的。”

凤冠戴上,刻着凤凰的小金印也给塞到手里拿着,“乔儿是我的妻,也是皇后了,你还想要什么,我都满足你可好?”

“我想要你,爱我一生一世,没有争吵没有打骂,更没有背叛,美好的要像王子和公主的故事,他们在城堡里过着幸福的日子。”

“好,我给。”

“骗人,唉……下一次会去哪里呢。楚言,奈何桥上,我不等你了,若真的有孟婆汤……”

是什么遮蔽了千顷日光,黑暗来临的那么迫不及待。

在她闭上眼,垂下手的那一刻,他有片刻的呆愣,好半响心里都空白白的没甚感觉。

“父皇,呜呜,阿娘死了。”

“乔儿……”他开口,似有什么哽住了喉,令他字字难言,“乔儿……”

话未完,他一口血喷在了雕龙刻凤的汉白玉石上,星星点点的红在雪似的石头上片片散开,比伽罗城飘落的红梅还要艳。

他看见朦朦胧胧的影儿从身上抽离,想要抓住,黑暗却来得太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