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就在盛公公闪了出去后,宋皎从榻上起身,要往外走。
她一刻也不想留在这寝宫之中,心里只记着是颜文语过来了,她不能确信颜文语是为何而来,却隐隐觉着,或许跟自己脱不了干系。
毕竟她昨儿就留在东宫,程残阳跟颜文语一定都知道。
恐怕她放心不下,所以才来一探究竟。
颜文语从小就跟赵仪瑄认识,两人的交情是能当得起“青梅竹马”之称的,不过他们的结缘,却绝不是两小无猜天真无邪的那种童稚之情,恰恰相反,他们两人之间的情谊,是带着些刀光暗影的。
颜文语的姨母,是皇帝的楚妃,颜文语小时候经常给楚妃传唤进宫陪伴膝下,楚妃为人和气,跟宫内众人的关系都极好,楚妃也常带她往当时的先淳皇后那边去,而淳皇后也很喜欢颜文语,有时候楚妃不传她进宫,皇后还要催她。
那时候颜文语跟赵仪瑄认识了,
等到后来先淳皇后一病不起,颜文语还跟着楚妃来伺候几次,有时候甚至主动要求留下来照看淳皇后。
有一次,皇后拉着她的手,看看颜文语又看看赵仪瑄,她含着泪说道:“可惜我没有福气……不然的话你……”
但是皇后虽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有些话仍是忌讳着不能说出来。
那些虽是发自内心的话,却可能给眼前的孩子招灾惹祸。
比如倘若她现在说想要颜文语做自己的儿媳妇,一旦她情形不好归天而去,必然会有人记得此事,恐怕会连累到这丫头。
所以先淳皇后换了一种说法:“你若是本宫的公主,那该多好啊。”
那时候还是小丫头的颜文语说道:“娘娘,能够这样伺候在您身边,小语已经很知足了。”
皇后欣慰地笑着,又看了眼旁边的赵仪瑄,便对颜文语道:“小语,以后你得替我照看着玉儿。”
玉儿,是赵仪瑄的乳名,宫中只有皇后跟皇帝这么唤他。
颜文语认认真真地点头:“皇后娘娘,我一定听话,会照看玉儿、信王弟弟的。”
皇后真心实意地笑了,然后她又叫赵仪瑄,叮嘱他道:“玉儿,以后你要多听小语姐姐的话,就把她……当成你的手足姊妹看待,记住了吗?”
小小地赵仪瑄含着泪郑重地点了点头。
别的不提,就算是看在这份情谊上,颜文语对于赵仪瑄,也始终是与众不同的那位。
就算如今两人都已长大,在赵仪瑄心底,也依旧不会忘却当年母后的叮嘱。
偏殿之中,赵仪瑄已经换了一身衣袍,看着又是那衣冠楚楚尊贵不凡的太子殿下了。
他请颜文语落座,一笑道:“这是多久没见了,一时让我不知该怎么相称了……是该叫颜大姑娘,程夫人,还是……小语姐姐呢?”
相比较太子殿下的笑语浅浅,颜文语的笑里冒出了几分冷意,她欠了欠身道:“很不敢,当年的信王弟弟,已经成了太子殿下,那些过往的旧情,殿下也未必放在心上,也未必再稀罕吧。”
“那我还是不逾矩吧,”赵仪瑄复一笑:“就以程夫人相称如何?”
颜文语没有搭这话,只道:“殿下日理万机,怕也没闲情跟臣妾聒噪,请您见谅,恕我开门见山了。”
“程夫人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殿下对夜光是怎么回事?”
赵仪瑄双眼里的笑意仿佛要溢出来似的:“这又何必问,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说了这句,他瞅着颜文语,不等她回答就说道:“怪不得当年你没有如愿,反而嫁给了程残阳。”
听了这句,颜文语的脸色变了变。
放在膝上的手几乎轻握起来,终于她淡淡说道:“我想今日的事,该不是夜光自愿的吧。”
赵仪瑄露出思忖的表情:“自愿与否有何要紧?本太子要收一个人,难道还得看她意愿?何况宋夜光是什么身份你自然又清楚,我肯不追究她的罪责,愿意替她揽罪留她在东宫,已经是格外宽恩了。”
颜文语眸色一沉:“倘若殿下不用强,我也自有法子为夜光开罪。”
赵仪瑄想了想,挑眉道:“哦,程夫人的法子,多半是叫豫王替她担吧?不过也是巧了,方才豫王也来过,他看见夜光在我的怀里,可是一声没响就走了。你觉着他肯为你担?”
颜文语听他直言不讳地说着,尤其是那句“在我怀里”的话,脸上多了些微红。
她蓦地站起身来,却又转过头去,顷刻才冷笑道:“这个不必殿下说,我来的时候也见到过王爷,在殿下看来,王爷的一声不响多半是怯懦退缩,但在我觉着,王爷才是不急不躁,顾大局识大体。”
因为宋皎惦记豫王,豫王对于赵仪瑄而言就像是一根刺,听颜文语竟夸奖豫王,他脸上的笑顿时也收了几分:“原来豫王这么多优点,他既然不急不躁,顾大局识大体,那本太子又算什么呢?”
颜文语见他果然动怒,便继续道:“我自然不敢非议太子,不过就事论事,豫王殿下的所作所为才更得人心。”
“更得人心?”赵仪瑄不屑地冷哼了声。
“不错,更得人心,至少更得……夜光之心。”
“你够了。”赵仪瑄忍无可忍,他觉着颜文语是在用激将法,可还是没忍住。
宋皎没有把自己跟赵仪瑄的渊源告诉过颜文语。
在亲来东宫之前,颜文语甚至无法确信赵仪瑄已经知道了宋皎是女子。
至于他们之间其他的纠葛,更是一片空白。
直到现在,三言两语的,她看了出来。
赵仪瑄对于宋皎,并不是临时起意的玩弄或者肆意报复的欺辱,却像是惦记已久且不准备放手。
颜文语心中甚觉惊疑,不晓得他们两个怎么到这种地步。
但她丝毫也没有流露出来,而只是说道:“殿下恕罪,这恐怕就叫忠言逆耳。”
赵仪瑄瞅了她两眼:“忠言逆耳也好,良药苦口也罢,终归她是本太子的人,这才是最重要的,哪怕她心里惦记着一百个人,她都只是我的……”
颜文语听他自顾自地发狠,忍不住嗤地笑了。
赵仪瑄一愣:“你、你笑什么?!”
颜文语带笑摇摇头,说道:“没什么,就是恭喜太子殿下又得了一名称心如意的姬妾吧,不知您要封夜光为什么?既然这么喜欢她,让她做太子妃如何?”
赵仪瑄的瞳仁陡然收缩。
颜文语了然地淡声说道:“看样子是不行,原来太子殿下也有不行的时候。”
“颜文语!”
“请恕臣妾失言,是不该这么说,”颜文语若有所思地继续道:“当不成太子妃,那……至少是个良娣?罢了罢了,随便吧,现在想好了也没用,等她死了再想也不迟,反正也不会等太久。”
赵仪瑄听她一句句说着,总觉着像是在咒宋皎,但颜文语绝不是凭空咒人的,他不得不问:“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殿下耐心些,很快就会看到那一天,”颜文语站起身来,俯身行礼:“冒昧前来,徒惹人厌,臣妾也该告退了。”
赵仪瑄走前一步:“颜文语,你说清楚,你为什么说她……”
颜文语无可不可地皱皱眉,她的目光转动,看向窗外廊檐下吊着的鸟笼,一只画眉在里间上蹿下跳,唧唧喳喳,而在画眉的旁边金杆子上,却是两只凤头鹦哥懒懒地踱步。
“这鸟驯养的很好,”颜文语不看赵仪瑄,只看着外间的鸟儿:“兴许还会学人言语吧?不过当初才捉到的时候它们自然什么都不会,得费大力气调/教,有那些野性难驯始终不受调/教的,当然就送不到太子殿下跟前了,只换上这些机灵听话的在此受尽宠爱。”
赵仪瑄起初以为她真的是在评点鹦鹉,听到最后才咂摸出一点味儿:“你想说什么?”
颜文语道:“我想说的是,殿下只管把夜光当成一只画眉,关在这东宫的笼子里试试看,看她是会乖乖的听话,还是会……死在您的跟前。”
赵仪瑄的心嗖地凉了一下,但他却仍是蛮不在乎的:“纵然她死,也是我的人。”
颜文语说道:“殿下知道她为何亲近程公跟王爷吗。”
赵仪瑄不知道,所以不开口。
颜文语微微昂首,安静地说道:“因为夜光知道,程公跟王爷是真心待她好,至少是曾经真心待她、把她当成一个真正的人看待,所以她也肯把心给他们。”
赵仪瑄的手陡然握紧。
颜文语冷然说道:“你想把她占为己有,甚至让她死在你跟前,这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不是因为殿下是太子,要知道这京城内比她官儿高的权重的人比比皆是,任何人都能做得到,任何人都能轻易地捏死夜光,甚至在她死之后,立即再另寻别的玩物替代,而太子不过是那千万人其中之一而已。但是,让她给出真心的人,只有程公跟豫王殿下。”
“够了!”赵仪瑄按捺不住。
他没想到,颜文语区区的一两句话,居然会让他这么的生气,又生气又不甘的,他不能把自己等同于这京内千千万万的贵宦们,也不能容忍自己始终在程残阳跟豫王面前低了一筹。
颜文语看着他冷峻的脸色,却轻轻地叹了口气。
两个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谁也没有开口,只过了会儿,颜文语才叹息似的说道:“世人都说,是夜光坏了你我的事情,却又有谁知道,这是我自己要求的。”
赵仪瑄缓缓落座,他垂着眼皮,沉静默然。
颜文语看向身侧的殿门口,眼中透出许多的惘然,在她的记忆里,又出现那一道翩然不染尘似的白衣少年的身影。
“殿下,”颜文语轻声说道:“殿下,我不想夜光有事,我觉着您也不会想看她出事,所以,我希望您答应我让我带她走。就当是看在昔日的情分上,应承我此事。”
赵仪瑄瞪向她。
颜文语道:“您当然也可以不答应,不过我有必要提醒你一句,这么做你一定会后悔的。”
她的这句话,让赵仪瑄想起了之前宋皎也说过类似的。
就在此时,盛公公畏畏缩缩在殿门口探了探头。
赵仪瑄正一腔恼火,见状喝道:“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盛公公哭丧着脸走进来,跪地道:“殿下,请恕奴婢死罪。”
“啰嗦,”赵仪瑄拧眉道:“有事说事!”
盛公公道:“方才奴婢奉命看着宋夜光,只是在回头拿水的时候离了一眼,她、她就跌了一跤,受了点小伤。”
赵仪瑄蓦地起身,而颜文语也同时站起,两人一前一后往外而行。
宋皎披头散发的坐在桌边上,桌上的两块帕子上沾着血,她的手颓然地捂着额头,有血渍隐隐透了出来。
赵仪瑄看着她这幅模样,颜文语刚才的话猛地在耳畔响起,而颜文语已经先一步上前:“这是怎么了?”
她握住宋皎的手腕,却无意中发现她的腕子上一圈青紫色,是被人用力攥过留下的。
颜文语咬了咬唇,留神挪开她的手,才发现她的额头上像是被什么划破了一道口子,有一滴血挂在眉端,将落未落。
“这、怎么弄的?”颜文语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宋皎抬头看着她,眼中的泪涌出来又自眼角滑入鬓中,那滴血就也跟着滑了过去,看的颜文语心惊肉跳:“你说话呀?!”
宋皎的眼中带泪,却勉强笑道:“是我不小心摔倒了,不打紧,诸葛侍卫长帮我看过了,是皮外伤,不会死。”
颜文语没有说话。
她只是转头看向身后的赵仪瑄。
这是赵仪瑄第一次看到她用这种眼神看着他,就像是看着一个罪孽深重无可饶恕的人。
而在他听见宋皎说“不会死”的时候,就仿佛有人捏住了他的心。
颜文语眼眶微红,直直地看了太子半晌,才冷静地说道:“是,你当然不会死。太子殿下刚才已经应允了我,让我带你离开东宫。——是这样吧,太子殿下,……玉儿?”
最后那声唤,让赵仪瑄身不由己地一颤!
自打先皇后去了,再也没人能这么叫他了,又因为他大了且脾气那样,连皇帝也不曾再唤他的乳名。
赵仪瑄当然没有答应过颜文语,但在这种情形下,他没有办法不答应。
盛公公本传了太医,宋皎执意不肯留。
赵仪瑄不肯让自己的退让显得毫无底线,且又实在想叫她把伤弄好了再走,便故作冷酷地道:“你顶着伤出去,是不是要告诉宫内所有人,你在东宫挨了打?”
宋皎一声不吭。
颜文语也劝道:“你的伤得缝针,耽误了确实不妥,让太医给你料理是好的,听话。”
殊不知宋皎最怕的且是缝针,相似的话刚才诸葛嵩说过,所以她才要赶紧走,一是不愿多留在东宫,二就是躲避这缝针之痛。
可她不肯拂逆颜文语,便颤声地讨价还价:“不要缝行不行?我觉着伤的没那么重。”
颜文语总算听了出来,又是心疼,又是啼笑皆非的:“这得太医说了算,你乖些叫太医看看,运气好便不用。”
赵仪瑄在旁也总算听出她是怕疼的,瞬间想起在牢房里她也这么畏畏缩缩的求过,一时心里很不是滋味。
顷刻太医进内,细细给她看过了伤,果不其然得缝针,最少最少也得三针。
宋皎的脸煞白,看看虎视眈眈的赵仪瑄,仿佛跃跃欲试的太医,她张手把颜文语抱紧,嚷道:“我不要!咱们走吧!”
太医面无人色,只知道宋皎是程残阳的门生,颜文语是程残阳的夫人,如今弟子抱住了师娘,这是怎么回事?
但是太子跟别人都是一脸的平静,就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
赵仪瑄叹了口气,对太医道:“你们太医院不是有一种麻药么?用了就不会觉着疼的,拿来给她试试。”
太医迟疑了片刻:“殿下,那种药是极难得的,太医院去年提炼了一整年,才仅存了三副,加上年前给张婕妤处置腿疾用了一副,其他的预备着后宫……”
不等他诉苦完,赵仪瑄便道:“你是要自己去拿,还是让本太子去?我若去了,你们太医院一副药也不会再有了,你信不信?”
太医当即表示太子金口玉言,令人心悦诚服,并且以极快的速度回去取了药。
这种药剂是从华佗的麻沸散改良而来,麻沸散得用酒调和了服下生效,那是全身都给麻醉了,这新的药剂,是专门供外敷的,所以尤其地难以调制。
纵然如此,宋皎仍是惴惴不安,看到太医把雪亮而细的针拿了出来,她的脸更白了,浑身发抖,眼神也开始涣散。
可怜凄惨之态,看的盛公公心生恻隐,诸葛嵩也有不忍。
赵仪瑄端坐椅上,时而抬眸看向宋皎,时而默然垂眸,谁也不知此刻太子殿下心中在想什么。
就在东宫忙做一团的时候,皇宫内苑中却几乎已然传遍了——太子殿下留御史台宋皎在东宫过了一夜,如今还没有放宋皎出宫去,竟是不知怎样。
很快又增添了新鲜谈资,因为有人亲眼见到,东宫的人急传太医前往,多半是出了人命般的大事。
赵仪瑄跟宋皎的恩怨内宫几乎人尽皆知,这消息一出,几乎人人笃定,太子是终于忍不住下手了,这宋皎被太子折磨了一夜,不死也必定脱层皮了。
消息很快传到了皇帝的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