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

内苑之中,皇帝身边的大太监魏疾,将宫内如今的流言、以及东宫从昨儿到现在的种种都说了。

皇帝把手中的笔搁下,有些不能置信地歪头看他:“你说什么?那个侍御史从昨儿进了东宫,至今没出宫?这是真的?”

“千真万确,”魏疾躬身轻声道:“就在方才,东宫又传了太医院的两名太医过去,看着十万火急的。”

皇帝的眉头拧在一起。

一旦把赵仪瑄跟宋皎这两个名字放在一起,在皇帝看来,就好像是看见了老虎跟兔子在同一个笼子里,会是什么结果不言自明。

魏疾又小声道:“另外,太医去之前,豫王殿下先去过东宫,只是很快就离开了,豫王前脚才走,后脚……程大人的夫人便到了东宫,现在还在那儿呢,太医就是在她去后不久才传的。”

皇帝用手支着额头,双眼半闭,唇角微微抿起,过了片刻才猛地将手掌拍在桌上:“这个逆子,是要活活地气死朕不成!”

龙颜大怒,魏疾忙跪了下去:“皇上息怒!其实东宫究竟如何还不知道,只不过皇上曾吩咐过,不许叫人擅自进入东宫查探,如果皇上不怪罪的话,奴婢即刻让人……”

“不用了,”皇帝咳嗽了数声,怒道:“去把太子传来!”

魏疾一惊,只得领旨。

正要退出的时候,皇帝又道:“等等。”略微一顿,皇帝道:“把那个宋皎也一并带来……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宋皎虽然还活着,但也不能算是完全的“活”。

她处于半死不活之间。

脑门上涂了太医院拿来的金贵麻药,很快地果然就不觉着疼了,但是最糟糕的是,她仍能感觉到太医手里拈着针,咯吱咯吱地在给自己缝合。

这感觉折磨的她快要疯了。

若不是颜文语始终在她身旁扶抱着,只怕宋皎早就跳起来发狂跑了。

疼是不太疼的,但又很明白本来是该忍受剧痛的,而且自己的皮肉正在给人像是缝补一块破布似的摆布着,虽然不疼,可心里的委屈跟恐惧,却逼得眼泪不由自主地在脸上肆意纵横,弄得她满面狼藉。

“那药到底有没有用?”第一个开口的,是原先冷冷地坐在一边看似不理不睬的赵仪瑄。

太医的手一哆嗦:“殿、殿下……?”

赵仪瑄怒道:“如果有用,她为什么还一直疼的哭?!无用废物,再敢弄疼她,便砍了你们的脑袋!”

太医差点把针丢下而让自己的双膝跪地,还是颜文语忙问宋皎:“夜光,疼吗?”

宋皎的泪珠跟豆大雨点一般,嘴里却说:“不、不疼。”

“疼的话别强忍。”颜文语也有些慌。

“真、真的不疼,”宋皎吸吸鼻子:“不是疼。”

颜文语到底是很了解她的,想了想便笑道:“你呀,怎么有时候就像是个小孩子一样。”

她笑说了这句,安抚太医:“不必迟疑,尽快结束吧。”

太医偷偷看了眼赵仪瑄,太子因听颜文语这么说,又听宋皎否认,心里略一想,倒也明白了。

毕竟假如疼的话,宋皎决不至于就只乖乖坐着默默流泪而已。

他重新坐了回去。

太医重又动手,颜文语掏出帕子给宋皎擦脸,她的动作非常温柔,若不是太医正忙得心无旁骛,一定会倍觉惊疑。

盛公公因知道宋皎是女子,见颜文语如此,倒也不觉怎样,只心里暗暗觉着:这程夫人倒是真心的疼护程大人的女弟子。

谁知赵仪瑄在旁边看的很不自在,便对盛公公使了个眼色,偏偏公公没能领会,诸葛嵩静观其变,虽知道主子的意思,但也爱莫能助,只让赵仪瑄又多了一份闷气。

缝针的过程实在一言难尽,对于宋皎而言就仿佛黄泉路逛了一圈。

完事大吉了后,宋皎依旧魂魄荡漾的觉着身体仍不是自己的,俨然是哪里借来的一具陌生皮囊而已。

太医跟赵仪瑄说了什么,颜文语也跟太子说些什么,赵仪瑄又回了什么等等,她一概不知也不曾理会,而呆怔恍惚的,像是个任人摆布的懵懂孩童。

就在太医收拾妥当要退的时候,皇帝派的人到了。

这次,皇帝是动了真格的,因为此番前来传旨的不是别人,正是魏疾公公本人。

盛公公听闻是魏公公到了,脸色一变,他自个虽算是东宫第一号的人物,但魏疾却是内苑第一号的,是皇帝身边不可或缺之人,地位尊崇,这种跑腿传旨的事,魏疾早就不做了,今日却一反常态。

赵仪瑄跟颜文语等听闻,当然也意识到事情不对,颜文语当机立断:“事情已经妥当,臣妾这就先带夜光出宫去了。”

赵仪瑄看向宋皎。

宋皎正试试探探地伸手要摸头上的伤,并没有看过他一眼。

赵仪瑄垂着眼皮冷冷淡淡地说道:“要走就走吧。不过……程夫人,你不觉着今日来的该是程大人吗?”

颜文语道:“非常时候非常行事,何况我家老爷本来就不受殿下待见,自然还是我出面的好。”

赵仪瑄道:“程残阳有你这位贤内助,真是他的福气。”

颜文语微微一笑,行了个礼,回身走到宋皎身边,轻轻地把她那要闯祸去弄伤口的手拍下去:“别动,你想留疤吗?”

太子看着这幕,决定不再死盯着她们瞧。

他转身,去做他该做的事。

只是走开了两步后,赵仪瑄吩咐诸葛嵩道:“带着他们,别从正门,从侧门走。”

从正门走难免遇到魏公公他们,何必节外生枝。

寝宫之外,盛公公正陪着魏公公寒暄,在这方面盛公公还是聪明的,虽然看似是恭敬热络的寒暄,实则是想多给主子留一些缓和的时间。

眼见赵仪瑄出来,两位公公转身行礼,太子道:“今日怎么劳驾公公亲自来了。”

魏公公笑道:“别的地方自然用不着老奴,殿下这里,就算没事儿老奴也该勤勤谨谨地多跑两趟。”

赵仪瑄道:“这么说,公公是多留意着我这东宫了?”

盛公公笑容一僵,魏公公却仿佛没听出赵仪瑄的言外之意,笑的喜气洋洋:“老奴这心里,第一位的自然是皇上,然后是皇后娘娘,第三个就是殿下您了,多留意些是咱们的本分。”

最后一句,他特意看了盛公公一眼,自然而然地拉上了他。

魏疾这人城府极深,性情捉摸不定,平日里没什么要紧事,赵仪瑄也不太跟他打交道,此刻不过是想等颜文语跟宋皎出了门罢了。

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赵仪瑄才懒懒淡淡的:“好了,不说了,咱们走吧,别叫皇上久等了。”

他丝毫不跟魏公公打听皇帝是为何来传他的,又像是不管为了什么,他都不会在乎。

盛公公刚才倒是从魏公公嘴里打听到了一些,可惜自己的主子没给他机会密报,当下只好垂头跟上。

这时侯日影几乎正中,正是最热的时候。

盛公公走的满头大汗,指挥着小太监给赵仪瑄打伞,又道:“殿下乘辇还省事些。”

赵仪瑄没理这话,倒是旁边的魏公公会意地笑了笑。

盛公公只顾疼惜太子,却忽略了太子是奉皇帝旨意过去的,太子宁肯走去而不乘辇,这是一种礼仪。

太子殿下冲动之时不管不顾的令人震惊,但他心细起来,却也更叫人诧异。

魏疾且走且打量赵仪瑄,心中想:又或者这并不是什么心细,而是骨子里自然而然的吧。

路上他们撞见了几个妃嫔,纷纷避退,等他们过去后才窃窃私语。

武德殿,小太监扬声禀告。

赵仪瑄迈步入内,皇帝正在案后看什么要紧东西似的,头也不抬。

但赵仪瑄却很清楚,皇帝并不是看的入神,而只是不想立刻理自己罢了。

他自顾自的行了礼,也不管皇帝是否留意到自己,便道:“不知皇上传召儿臣,有何训示?”

皇帝本来是想先晾一晾他的,见他堂而皇之地先发制人,便把手中的折子放下:“你倒是问起朕来了。你难道不知道朕为何传你来?”

赵仪瑄一本正经地说道:“儿臣可不敢擅自揣摩圣意,万一猜错了岂不是又惹皇上不喜?”

皇帝很清楚他是揣着明白跟自己装糊涂:“好吧,你既然不说,那朕问你,昨日,你是不是留了侍御史宋皎在东宫?”

“是有这件事,皇上好端端地怎么关心起这种小事来了。”

“小事?你知不知道,宫内已经传遍了你这件小事!”

赵仪瑄又是毫不在意地笑了:“这又是为何,莫非是宫内的娘娘们太过于清闲,无话可说了,才专门议论东宫的?又或者是有人巴不得平地生波,好从中搅浑水呢。”

皇帝听他这样口没遮拦,意有所指的,便喝道:“你太过放肆了!”

赵仪瑄低下头,仿佛是认错,其实仍是可有可无,他道:“父皇,不管别人说什么,儿臣都是问心无愧的。”

皇帝哼道:“你敢说你问心无愧?你敢说你……没对那宋皎做什么?”

赵仪瑄道:“这个……”

他好像认真地想了会儿,才确信似的回答:“是真的没有做什么。”

皇帝屏息,然后他咬牙道:“你看看你自己,你还记不记得你是太子!一国的储君必得比平常之人更加谨言慎行才是!然而想想你近来所做,一言一行可有太子的样子?昨日才因为你贸然出城训斥过你一顿,哪成想你后脚立刻就捉了宋皎,你敢说你不是为了报复?你没有对他下手?”

赵仪瑄肃然道:“瞒不过父皇,儿臣……确实是想对她下手来着,不过儿臣在关键时候突然想到自己身为储君,一言一行当为百民表率,所以便及时地悬崖勒马,不曾犯下大错,父皇不信,改日问问程御史就是了,宋皎是他心爱的门生弟子,看看儿臣是不是动过她就知道了。”

虽然赵仪瑄说的跟皇帝所说绝不是一个意思,但皇帝仍是听出了赵仪瑄语气中的调笑不羁,皇帝怒的抓起面前的一个笔筒扔了过去:“混账玩意儿!”

皇帝的笔筒来的很快,准头却是一般,碍于老头子的颜面,赵仪瑄还是象征性地躲闪了一下,然后假惺惺地说道:“儿臣知罪,请父皇息怒。”

皇帝拧眉盯着他,目光沉沉。

半晌道:“你真以为朕奈何不了你。”

赵仪瑄道:“儿臣绝不敢这么认为,父皇又怎么会这么想?”

“哼,”皇帝冷笑了声,道:“你刚才说让朕去问程残阳,大可不必,朕直接问本人岂不好。”

赵仪瑄一怔,脸上那伪装的笑意陆续退散。

有些不安的,他品着皇帝话中之意,这是要问宋皎吗?

但是宋皎这会儿应该跟颜文语出宫了……总不会,还要追回来吧。

赵仪瑄没想到,自己低估了皇帝,或者说,低估了魏疾。

魏公公接到的旨意,是带他跟宋皎过来,但还没跟太子照面,只跟盛公公闲谈了几句,魏公公就瞧出了苗头。

所以在见太子的时候魏疾一个字也没提,因为他早就叫手底下的人暗中盯着东宫,在赵仪瑄以为自己可以独自应付皇帝的时候,魏疾的人早悄而不闻地把宋皎带了过来。

宋皎深一脚浅一脚地进了皇帝的寝殿。

不知是不是那麻药的效力没散,还是自己的头磕碰的太厉害,她觉着自己如在梦境中。

这是怎么回事,前一刻还在东宫寝殿,现在又到了皇帝这儿。

年初的时候她花了三个铜板在街头算过命,那算卦先生口灿莲花,大赞她相貌非凡即将鸿运当头,把她哄得合不拢嘴,若不是囊中羞涩,简直恨不得多掏两个铜钱。

可现在看来,算卦先生所谓的“鸿运当头”,恐怕就是“流年不利”的意思吗?那个骗子。

耳畔不知是谁提醒:“还不跪下拜见皇上。”

她心里一紧,有些艰难地跪在地上,山呼万岁。

皇帝望着底下跪着的人。

宋皎的名字他听了很多遍了,如雷贯耳,但这还是第一次见,竟比他想象中纤弱斯文的多,怪不得……曾听过豫王跟此人的传言呢。

“宋皎,你抬起头来。”

一声唤,宋皎恍惚间慢慢抬头,她看到前方金碧辉煌处,坐着一人,相貌威严气质清贵,眉眼里依稀跟赵仪瑄略见相似,不消说便是皇帝了。

她不知道皇帝为什么忽然传自己前来,当时她跟着颜文语已经出了东宫,就给几个内侍拦住了,说是皇帝召见。

而皇帝看见的是一张过分清丽好看的脸,这本来是很让人舒服的眉眼,可因为跟豫王的那点传言,以及她跟太子的纠葛,皇帝便觉着有些刺眼。

他瞥着宋皎额头的伤,问道:“宋侍御,你头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宋皎深吸一口气:“回皇上,这是、是下官不小心摔了一跤。”

皇帝仿佛笑了声:“宋皎,你很不用怕,太子不在这里,就算他在这里,也有朕为你做主,是什么你就说什么,不管你跟太子私怨如何,若他敢用私刑,便是大罪。”

宋皎怔住:皇帝,是要替她出头?

皇帝向着旁边屏风之后看了眼,又对宋皎道:“你实话说,昨日太子为何传你去东宫?他又对你做了什么?”

宋皎是走着来的,本来就耗费体力,额头仿佛有汗,渗到了伤口,丝丝地疼,还有点痒。

她抬起手想挠,又把手缩回去:“殿下,回皇上,太子殿下传下官,确实是为了昔日一点私事,不过,并未……私刑。”

皇帝皱眉:“你是为太子打掩护吗?”

宋皎小声道:“下官不敢。”

她不是为了赵仪瑄打掩护,她只是不能说出实情而已。

难道要告诉皇帝,太子留她,是因为意图不轨?

如果说那些,自然就曝露了自己的身份,倒不如仍是推在两人的恩怨上。

“宋夜光,你可知什么叫欺君之罪?”皇帝起身,他从长桌后走出来,有条不紊地:“你可知道为何让你在外等了这半天?这是因为,朕已经先一步审问过太子了……该说的他都说了。如今,朕只是想听你亲口承认。”

欺君之罪?似轰然雷声,宋皎的呼吸紊乱起来。

有一滴汗促狭地从伤口上滑过,落在她的眉间:太子、说了什么?

总不会,他说了……

宋皎觉着不可能,但就在这时,她心里浮现之前两人对峙时候,赵仪瑄说过的话。

太子明确表示想留她在东宫,在此之前,当然要先将她的身份昭告天下。

如今这、这确实是个极好的机会,他可以趁机把真相告诉皇帝,同时也可以洗脱私仇报复的嫌疑!

简直是一举两得。

他曾说过想要的他一定会得到,也警告过她“逃不了”。

宋皎眼前发花,整个人像是不由自主滑向深渊,她几乎确信赵仪瑄必定已然这么做!皇帝知道了她是女子!

所以,皇上才说“欺君之罪”?

身形一晃,伸手在琉璃地面上抵住。

皇帝缓步走到她的身旁,他看出了宋皎已然心智动摇,便进一步逼问:“豫王为何去了东宫又很快离开?颜文语又怎么会跟你一起?你还不肯承认……是想让朕把豫王跟颜文语都传来问话吗?”

“皇上!”宋皎头晕目眩,才缝合的伤口仿佛变本加厉的疼了起来,而且是窜跳着一般的疼。

她做梦也没想到,皇帝竟想把**瑭跟颜文语牵连进来,这像是触及了她不可碰的软肋:“不、不要……我说就是了。”

“这才对。”皇帝的脸上露出些跟赵仪瑄似的满意的笑:“说!”

宋皎低头,看到自己的汗滴落在光可鉴人的琉璃地面上,像是个小小的湖泊,足以将她浸没窒息。

“下官……我、我的确是……”

就在宋皎将艰难开口的时候,她听见一个声音狠狠地碾压过自己的声音,他道:“父皇,宋皎的伤口才做缝合,您没见她快要撑不住了么?这样下去不等儿臣动手,她自己就先完了。至于您,儿臣有问必答就是了,何必费事问一个弱不禁风的伤者。”

原来就在传宋皎的时候,皇帝让太子退在殿内一侧。

皇帝本是想利用宋皎的亲口供述来让太子低头的,可哪里想到,差点有意外收获。

赵仪瑄在屏风之后却看的清楚,宋皎是撑不住了。

他不能再等下去。

皇帝见太子居然走了出来,还以为他是心虚才故意拦着宋皎供认:“你还不住口!”

赵仪瑄有意无意地挡在了宋皎身前,一改先前的轻浮不羁,太子正色道:“父皇想听的,儿臣承认就是了,不错,儿臣的确是因为记恨她害死了王纨,所以才把她拘在东宫,本是想细细折磨过后,再叫她神不知鬼不觉地命丧东宫的,谁知道豫王坏了好事,颜文语又去了……事情就是如此,您满意了吗?”

赵仪瑄话音未落,只听“啪”地一声响。

宋皎看到挡在身前的那道身影跟着晃了晃。

她抬头扶了扶额头,想看清一些,却偏一声不响地向前栽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