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最后一桌客人晃晃悠悠走出餐馆时,已经九点半了。

牧鱼撸着袖子将脏碗筷洗刷干净,桌椅板凳收拾好,提着一大袋垃圾丢到门外的垃圾桶。

八月底九月初,正经热起来的时候,哪怕到了夜里也热燥燥的。

只是出门这么一趟,身上就憋出来一层油汗。

正值暑假,街上不少遛弯儿的市民,擎着大蒲扇、提着小马扎,一家老少齐出动。

有人瞧见站在街边发呆的牧鱼,“小牧老板,还干呢?今儿买卖还行?”

牧鱼瞬间回神,点点头,有些腼腆的笑了下,“打烊了。”

买卖嘛……反正连服务员都不用雇,他自己就忙得过来。

不过好在房租便宜,多少都能赚点。

刚开业嘛,牧鱼挺知足。

那人却很理解似的。

当即脚分八字站定,将肥腰一掐,指点江山起来,“这边做买卖不成,别说大城市,你就看市中心,这会儿饭店里刚上人呢!乌压压一片,好家伙,一晚上得挣多少钱……你还年轻,别窝在这儿,”捏着蒲扇的胳膊用力往外划出一道大大的弧线,“得往外走,那才有出息……”

牧鱼不大擅长跟活人打交道,闻言只是局促地笑,两只手拼命捏着彼此的指尖。

康城本就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地级市,没什么亮眼的支柱型产业,也没有特别吸引人的名胜古迹,外来人口不多。

倒是有不少年轻人拼了命地往外跑。

他们所在的城西是老城区,原本市政府在的时候倒也罢了,可自从几年前各机关单位统一挪去开发区,就好像把最后一口/活气儿也一并带走了。

偌大的城区,骤然沉寂。

回店的牧鱼顺手把玻璃门上“承接红白喜事宴席”的胶带纸字样擦了几下,看着它们开始反光,这才溜溜达达去了后厨,准备给自己烹饪一顿迟来的晚餐。

卖油的娘子水梳头,越是干餐饮这一行的,越没法正经吃饭。

这会儿后厨还剩下一颗西兰花,十几只虾子,一把小白菜,还有一颗孤零零的西红柿。

洗手的工夫,牧鱼已经把菜谱想好了:

蒜蓉虾仁西兰花,爆炒小白菜,西红柿……

怪热的,干脆用白砂糖凉拌了,放到冰箱里冰镇一下,等会儿又凉又甜又爽口。

康城所在的省份靠海,一应水产海鲜都算新鲜便宜,这会儿了,虾子们还都活着呢。

牧鱼麻溜儿剥壳去虾线,那边水也烧开了,正好把掰好的西兰花倒进去。

滚水里这么焯十几秒钟,不光颜色好看,等会儿炒的时候也更容易熟。

西兰花就吃个清爽新鲜,略滴几滴油,洒一抹盐,调个味儿就是了。

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切一点肉丝出来,合着姜丝、辣椒碎飞快地煸炒几下。

等肉的边缘微微泛起灿金色,空气中弥漫开动物油脂特有的焦香,倒入切好的小白菜。

转大火,一颠勺,橙红色的火苗就活了似的,憋着闷闷的一声“嘭”,恨不得直接从灶底滚到天上去。

巨大的火舌稍纵即逝,厨房里蓦地亮了,又蓦地暗下去。

只是那么一会儿的惊心动魄,却格外叫人回味。

米饭是卖剩下的,仍带着余温。

不干不湿,蒸的火候刚好,莹白如玉的纤长米粒颗颗分明,对着光透着亮,刚一打开盖儿,温热的香味直往脸上扑。

很简单的味道,叫人的心瞬间安定下来。

一口菜一口饭,牧鱼吃得很香,桌下两只脚都忍不住打晃。

二十岁,正是肚皮里没底儿的时候,两道菜里也没油水,一口气吃完,勘勘七分饱。

正好冰箱里的糖拌西红柿也好了,碗底积了一汪浅红色的汁水。

拿出来往桌上一搁,冷热相激,甜白瓷的碗壁上立刻蒙了一层细腻的水雾。

这些西红柿都是菜农自家地里自然成熟的,肉质细腻,果味很浓。

这颗熟透了,手指微微一用力就裂开,露出里面绵软的沙瓤。

针尖似的“沙子”被灯映出一层朦胧晶莹的光,合着晶莹剔透的肉,分外诱人。

冰镇后,酸甜的果味直冲鼻腔。

生吃就特别好吃。

但累了一天了,牧鱼想贪心点甜。

沁凉饱满的果肉大口吃起来很过瘾,偶尔再喝一口碗底的糖水,凉丝丝甜滋滋,简直比蜜汁还好喝。

收拾好残局,骑着小电驴往家走时,已经快十一点了。

康城没什么夜生活,各大店铺、商场早就关门,街上空荡荡的,徒留两侧蜿蜒的路灯无限延伸,最终消失在无边的夜色中。

小饭馆距离牧鱼的出租房并不远,骑小电驴也不过十几分钟。

他手头不宽裕,租的是一个叫欣欣家园的老小区。

小区落成有些年头了,都是六层楼,没电梯也没什么公共设施,好几个单元楼里的感应灯坏了很多年都没人修。

年轻人能走得都走了,老人们有条件的,也置换到别的小区。

一到晚上,十几栋楼上满打满算亮灯的也不过三成左右,瞧着鬼气森森的。

但牧鱼挺满意。

原本师父还在时,他们爷儿俩干的最多的就是给人烧红白喜事的宴席,走南闯北经历的多了,胆子难免比常人大些。

别说只是瞧着阴森,就是真非科学的事,也遇到过几回。

当然,最关键的还是房租便宜。

三楼两室一厅带储藏室,一个月只要900块。

虽是单身汉的屋子,但收拾得很板正。

窗边摆着几盆粉粉嫩嫩的多肉,隐匿的生机,瞬间就把屋子点亮了。

怪可爱的。

牧鱼飞快地冲了个澡,趿拉着拖鞋,炸着湿漉漉的鸟窝头,出来给靠墙桌上摆放的相框上了香。

照片里的老头儿是他师父。

老牧头儿当年走街串巷给人做大席时在垃圾桶里捡到的他。

老爷子手艺硬是要得,早些年但凡谁家有个红白喜事,都抢着喊他去掌勺。

虽然累,但赚得不少。

可惜后来风气就变了。

年轻一辈的人更倾向于去豪华大酒店摆酒,很瞧不上这种流浪的民间手艺,能做的只剩下白事豆腐饭。

再往后,豆腐饭做的也少了。

于是老头儿去世后,牧鱼就琢磨着开个店,正经干点阳间买卖。

活人总比死人多。

况且活人一天吃三顿呢。

老本行也不好说丢下就丢下,不然,总觉得欺师灭祖似的。

只是现在这行真不好干呀,自从亲手给老头儿办了白事宴后,牧鱼就再也没开过张。

迷迷糊糊躺在床上时,牧鱼习惯性掰着指头算,算不知在哪儿的首付。

实在不行,就去大学城马路边上卖炸串算了,听说那儿的小贩各个买了房、购了车……

也不知睡了多久,牧鱼突然被一阵凉风惊醒,迷迷瞪瞪睁开眼时,竟隐约听到有人敲门。

“牧师傅,牧师傅在吗?”

大约是缺觉的缘故,牧鱼就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迷糊,趿拉着拖鞋走到门口问时,声音都有些朦胧,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而不是自己发出的似的。

“谁呀?”

听见有人回应,外面的人顿时欢喜起来:

“几年前吃过您和老牧师傅做过的席面,不知道您现在方不方便去我那儿……”

席面!

有生意!

牧鱼立刻高兴起来,“方便的!”

稍后回过神来时,牧鱼就发现自己竟然站在马路边,手里还拎着熟悉的蓝皮包袱,里面装着他惯用的菜刀。

哎?

他眨了眨眼,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劲,但也不知怎的,死活说不出哪儿不对劲。

我怎么……

牧鱼拼命想,恍惚间几乎抓到了一点线索时,却稀里糊涂被来人拉着上了车。

牧鱼下意识扭头看了他一眼:

西装革履的,顺着翡翠扳指延伸上去的腕子上戴着老大一块手表,饶是牧鱼不懂行,也觉得这人肯定特别有钱。

只是脸色不大好,虽鼓胖胖的,却没什么血色。

瞧着不大健康。

直到坐上车了,这胖子才笑着解释:

“我姓张,张敞,您叫我老张就成,刚搬了新家,琢磨着怎么也得好好置办两桌席面,请左邻右舍热闹热闹。”

一听这话,牧鱼脑子里就只剩一个念头:

来活儿了!

“那是,”他点头,“不知您想办几桌,用些什么菜式?有没有什么饮食忌讳?”

乔迁是大事,自然该请客的,可正常情况下都是提前几天拟定菜单,也留出采买和准备的空档。

而且……牧鱼看着外面墨汁般浓重的黑夜,刚才压下去的疑惑再次上升:

哪儿有深夜开席的?

他偷瞟了张敞几眼,又觉得以对方表现出来的财力,也不会图谋自己什么。

“等会儿咱们先去买食材,这是菜单,”张敞着实是个敞亮人,手一翻,随着菜单一并递过来的,还有厚厚一沓粉红色纸钞,“这是费用。”

牧鱼倒吸一口凉气。

给这么多钱!

至少得有一万吧?!

“这个不好吧?”粉色可真好看呐,牧鱼隐晦地吞了下口水,“按规矩是先付定金,席面办完,没问题了再结尾款。”

张敞爽朗一笑,直接把钱往他掌心一拍,“我信得过您。”

这一下直接就把最后那点疑虑和担忧拍散了。

真是个好人呐!牧鱼摩挲着钞票,由衷感慨。

如今电子支付盛行,可能很多人常年不见现金,但纸钞捏在手里那种扎实的触感和满足感,真的是多少电子数字都无法替代的。

牧鱼紧紧抓着钱,美滋滋的。

足足一万块哎。

要再多来这么几次,我就能凑够首付啦!

嘿嘿。

“到了。”张敞忽然说。

牧鱼跟着下车,手里依旧紧紧攥着那沓钱,突然打了个寒颤。

真冷呀。

夏天的夜晚这么冷的吗?

周遭雾蒙蒙的,也没个路灯,只前头影影绰绰有座建筑,上面写着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

“冥园小区”。

作者有话要说:开坑啦开坑啦!新来的朋友顺手点下收藏,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