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风雪故人

第二十三章 风雪故人

郗道茂口里说着不要接玉润回来,可心里到底惦记,隔了两日,便亲手用莲子磨粉蒸了蓬饵让人送到王家去。谁知过了半日,去送蓬饵的阿贞哭着回来了,说是连王家的门也没进,便被人轰了回来。娀英正在与郗道茂说话,听了这话,赶忙站起身来:“怎么会不让进门?你可通传清楚了?”

阿贞拖着哭腔道:“奴婢说得清清楚楚,这篮子里是我们郗夫人亲手做的蓬饵送给大小姐吃的。门口的下人说去通传一声,可等了小半个时辰也没人再出来了。奴婢便又去叫门,这次干脆连门也不开了,里面只有人隔了门说,我们王家的夫人是公主殿下,哪里又冒出个干夫人、稀夫人来?还让奴婢休得聒噪,不然要绑了我去见官。”

眼见着郗道茂脸色发白,竟是站立不住了,娀英忙扶住了她,心里也是气得很,回头对阿贞道:“见官就见官,你就不该回来,真跟了他们去见官去,看那当官的又怎么评这个理?”阿贞又骇又怕,止不住呜呜哭了起来。郗道茂半晌才缓过一口气来,歪靠着椅背,慢慢说道:“你莫怪她,他们不愿玉润认我,由着他们便是了。”

“哪有女儿不认亲娘的道理!”娀英忍不住啐道,“什么书香门第,诗书传家,面上说得多好听,背地里却这样龌龊不堪。你把蓬饵给我,我去他们王家问个清楚。”阿贞嘤嘤地哭着将篮子递给了娀英,她一拿上便要走,忽然她觉得胳膊一紧,却是郗道茂拉住了她:“不要去……”

娀英睁大了眼睛,却见郗道茂脸上慢慢回过一点血色,她轻轻闭上眼,喃喃道:“何必自取其辱呢?算了……算了……我歇会儿就好。”娀英从没有瞧见过她这样无力的样子,一时竟有些怔住,过了好久,才见郗道茂的眼中迸出一点泪水,从她眼角微不可见的鱼尾纹上一滚而过。

自那日小郗氏来看过了戏,便时常过来走动,今日她刚进门,便见只有娀英一个人在屋里。她觉得里面的情形有些不对,因而笑着张望道:“今儿是怎么了?外面阿贞姑娘也是哭丧着脸,我姐姐去哪里了?英姑娘这又是跟谁生气了?”娀英见她不是外人,便气鼓鼓地讲了其中的原委,又说道:“谢夫人,您评评理,王家这样拦着可是不讲道理?”

谁知小郗氏听过原委,却丝毫不意外,她双目一眨,面上露出一丝迟疑之色:“这事嘛,确实是急不得。”

“哪里急不得?”娀英一听便急了,“夫人日夜想着玉润,她可是玉润的亲娘啊!”

“我也是做娘的人,哪能不理解姐姐的心。”小郗氏叹了口气,却慢慢说道,“但眼下却不能全怪王家,要怪就怪姐夫娶的是公主,天潢贵胄金枝玉叶,哪里得罪得起?休说公主现在还没发话,不让姐姐见玉润,就算她真说了这样的话,我们又能如何?”

“公主就可以这样不讲理?”娀英怒道,她对公主本就没什么好感,长安的金宝公主就足够刁蛮无理了,新安公主也是这样。小郗氏笑着说道:“别急,别急,这事并不是全无办法的,我们还可以另想法子。”

娀英道:“还有什么法子?”

小郗氏目光一闪,压低了声音说道:“英姑娘可知道我家大姑是什么人?”

娀英一愣,摇了摇头,哪里知道她家里的事?小郗氏面色有些尴尬,便解释道:“我家大姑寿安乡君,夫家王家,正是当今皇后娘娘的娘家。”娀英费力理清了这里面的关系,掰着手指说道:“也就是说寿安乡君是您的大姑,又是皇后娘娘的嫂嫂?”

“正是。”小郗氏笑道,“当今皇后娘娘人品端正,心又仁慈。她如今位居中宫,却被骄横的桓妃所压制,皇后娘娘只是忍耐她罢了。英姑娘您想想,若是我姐姐的事被皇后娘娘知道了,公主会怎么做?”娀英眼前一亮,迟疑道:“那怎么能让皇后娘娘出面主持公道呢?”

“这就要看寿安乡君了。”小郗氏说道,“皇后娘娘从前在家里做姑娘的时候,最听的便是寿安乡君的话。若是由她出面说说……”娀英一听,赶忙道:“那就拜托您去跟寿安乡君说一说。”

小郗氏面上露出几分难色:“别的都好说,只是我姐姐性子强得很,恐怕不愿张扬。我瞧你们排的这出文姬归汉就很好,又是说的归汉的事,又有子离妇愁,那日瞧得我也哭了一场。不如我把寿安乡君请来看看这出戏,等演完了再跟她说说我姐姐的事,也许能成。”

娀英喜出望外,说道:“若能请来乡君看戏,那是再好不过的了。”小郗氏自信满满地一笑,说道:“你只管安排好晚上的戏,我自能请来乡君。”娀英道:“我这就去把最好的雅间留出来,还请夫人切切要妥当才是。”小郗氏反复叮嘱道:“我姐姐最要面子,此事咱们私下安排,切不可惊动了我姐姐才是。”娀英不疑有他,只道:“我领会的。”

京里夜间照例是要宵禁的,一到时辰,便有京中校尉四面角楼鸣鼓,便不许人夜行了。然而只有长干里中十里乐坊酒肆,笙歌不辍,却是可以通宵达旦。

天刚刚擦黑,夜也不见得有多暗了,丰和楼下灯笼却都支了起来,红烛高照,脂香粉迷,最是逍遥时候。不到戌时,楼上的雅座早就都满了,此时正是客人们吃到残羹冷炙的时候,便该起歌舞了。娀英早为小郗氏预留好了正厅里的一个雅间,既宽敞又清静,两面都可以挑开帘子通风,一面临水看着戏台子,一面正对着小花园。

过了一会儿,小郗氏果然到了,又带了一个粉面桃腮的中年妇人来,两人都是盛装打扮,一群丫鬟婆子侍候着,径直往楼上雅间去了。娀英忙示意楼下开演,随着一声锣鼓雨点般起了,小曲儿袅袅婷婷地走上台来,衣衫蹁跹,众侍女群星捧月一般环绕着她,颇见气势。娀英在后台也不闲着,命人将酒菜蔬果流水般送到楼上雅间里去,又挑了两个伶俐些的婢女在里面侍候茶水,丝毫不敢马虎。

小曲儿是唱得熟了的,一折子戏行云流水地演了下来,堪堪一个时辰,中间略有一段流水调忘了句词,也被她巧妙地遮掩过去,除了娀英,倒也没有人察觉。演完了这折子归汉的戏,娀英亲自带了小曲儿上了二楼雅间里去。却见小郗氏看戏看得投入,两眼哭得红红的,正侧头和那中年妇人说着什么。

见二人进来,小郗氏赶忙擦了泪,笑着迎了过来,笑道:“这戏编得好,唱得更好。惹得我哭了一场。这活脱脱就是个归汉的文姬。”说着便拉着小曲儿的手,往那妇人身边凑去,一边说道:“你叫什么名字?”小曲儿有些娇怯地低下头:“妾名叫小曲儿。”小郗氏拉着她的手,却向那妇人笑道:“真真人如其名,可不是一把好嗓子。”

那妇人正是寿安乡君谢蕴荣,她颇是自矜地瞧了小曲儿一眼,只点了点头。小郗氏见她神情,情知她没有瞧上小曲儿,她心下微微有些憾意,但也不能当众说破,知趣地笑道:“天色晚了,我们就先回去了。”娀英张了张口,还想说话,却见小郗氏拍了拍她的手背,对她使了个会意的神情。娀英便识趣地住了口。

送了她们出门,刚回过身来,却听小曲儿笑着嘀咕:“什么乡君,是有诰命的人,出手还这样小气。”原来寿安乡君只赏了一个绣花荷包,里面包了几枚金瓜子。娀英怕人没走远听到,赶忙打断她的话:“好了,你也累了一天了,赶紧去休息吧。”小曲儿打了个呵欠,一扭腰肢,自是回房里去了。

在羊车里,小郗氏觑着谢蕴荣的神情,小心翼翼地问道:“这歌姬模样不错,嗓子也好,原想着您信里说要找个色艺双绝的……”谢蕴荣闭着眼,摇了摇头:“你留意了没有,她是开过脸的。”

小郗氏吓了一跳:“倒没留意这个。”谢蕴荣轻声道:“这是要往宫里送的人,又是娘娘亲自交代的,可半点都马虎不得……”小郗氏惊得背上出了一身冷汗,赶忙道:“这是我的疏忽,我下次一定查问得更仔细些。”

谢蕴荣唔了一声,忽然问道:“引我们进去的那个女子,是什么来历?”小郗氏想了想道:“她是我姐姐从长安带回来的,名字叫娀英。”她一朝被蛇咬,有点吓怕了,赶忙又补了一句,“这歌阑酒肆的女子,可不好问清白,我明日再去问个清楚。”谢蕴荣仔细回想了娀英的容貌举止,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你姐姐与她们同从长安回来,该是知道内情的,若此女可用,也不失为一个选择。”

小郗氏有点迟疑:“我姐姐这个人,只怕是不易说通,我也没敢声张。”谢蕴荣沉默了一瞬,想起家里丈夫的反应,也知道这件事情做起来不容易。但也没人可用了,也只有眼前的小郗氏一心巴结自己,还能派上点用场,她看了看小郗氏诚惶诚恐的表情,缓和了语气,说道:“你做事是妥帖的,我自然放心。”小郗氏又惊又喜,连忙挺直了腰背,奉承道:“您说的事,我桩桩件件都是放在心上的。”她存定了心思,既然谢蕴荣瞧上了娀英,那无论如何,也要把她的底细摸清。

又过了些日子,天气渐渐没有那么热了,眼见着荷塘里花都谢了,满城桂花飘香,便该是秋高气爽的天气了。自从谢蕴荣来过丰和楼后,没几日王献之也来了。娀英并不是第一次见他,记忆中还是三年前在桃花溪边见过的那个风度翩翩世家子弟,可此番近了相见,却觉得他老相了很多,眼眶深深地凹了下去,眼圈显出一种深黑的颜色。他见到娀英倒颇是客气,说道:“劳烦相问姑娘,茂姐可住在此处?”娀英点点头,将他带到了后院里去,但仍让他等在门外,说道:“我去请夫人出来。”

谁知郗道茂却不肯相见,说道:“时过境迁,还有什么相见的必要。”娀英有心相劝,可郗道茂却十分坚定,“不见,不见。”娀英只得说道:“夫人,总要为玉润想一想。”

“玉润是我的女儿,谁也抢不走。”郗道茂转过身来,一身青布衣裙更显出她身材高挑,卓尔不群,她眸中含了一丝决绝的光,“你告诉他,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我与他之间,早就恩断义绝,没有见面的必要了。”娀英无奈,只得原原本本将话传了出去。王献之听了这话,似也并不惊奇,他的头深深地垂了下去,反而显出一种孤伫之感,他默了一瞬,涩声道:“我明白了。姑娘替我转告……茂姐,若有什么用得上我帮忙的地方,”他苦笑了一声,转身便要走,“罢了,这句话也不用说了。”

“王大人,”娀英追出一步,说道,“郗夫人十分想念玉润,若是能让她们母女相见……”

王献之讶异了一瞬,眸中流转过一丝莫名的情绪,但他很快收敛了这种情绪,郑重道:“我知道了,这事我竭尽全力也要办成。”娀英点点头,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忽然觉得他和郗道茂的背影颇有些相似,都是瘦而高的,孤傲中总带着那么几分不染尘埃的孑然。

中秋那日,王献之果然言出必践地让人将玉润送到丰和楼来。玉润如今又大了些,模样很是清秀,头上扎着双鬟,说不出的甜美可爱。郗道茂瞧见女儿,泪水瞬时便落了下来,将女儿紧紧搂在怀中,一声声心肝地唤着,玉润年纪虽小,却极眷恋娘,母女俩抱头痛哭,娀英她们从旁瞧着,都红了眼圈。

送玉润来的丫鬟婆子说道:“老夫人吩咐了,姑娘瞧过夫人,就该回去了。”郗道茂哪里舍得分开,娀英道:“她们母女相见,连一餐饭也没有吃过,就要分开,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许是那照顾玉润的婆子心下也是不忍,便退步道:“好吧,那老婆子就担当下来,让姑娘与夫人一起用了饭再回去。”娀英还想再争,郗道茂却不肯生事,忙道:“能吃一顿饭,我已心满意足了。”

娀英深知这餐饭来之不易,有意让她们母女多聚聚,便让阿贞将照顾玉润的丫鬟婆子带到楼上去好吃好喝伺候着,郗道茂极疼女儿,说道:“润儿最爱吃我做的豆饧和脍鲤,我再去准备几个菜。”郗道茂亲自下厨,不多时便准备了六七样菜肴来,满满摆了一桌,样样都是她拿手之作,又加了一颗慈母之心,怎能不更加飘香诱人?

几个人刚动了筷子,却听门口有人笑道:“许久没有尝到郗夫人的手艺了,今日倒是好口福。”这声音落在耳中何等熟悉,娀英日思夜想,正是这声音的主人,她喜不自禁地站起身来,仰着脸脱口叫道:“三太子。”来人正是苻宏,他身着一件藏青色的阔袖衫,足蹬平木高屐,头束浣色卷荷高帽,衣袖翩翩,他平日里少见这样的装束,如今换成了汉人的打扮,倒是说不出的风流倜傥,颇有名士之风。苻宏倒没说什么,可他身后忽然钻出一个人来,那人也是汉人的装束,面上却露出几分神秘,摆了摆手道:“休要大声,可别让人把我们主上抓到大牢里去。”这人不是苻阳是谁?

郗道茂站起身来,向二人行了福礼,唤:“三爷、侯爷。”小曲儿的眼珠一转,却笑道:“苻侯爷暗通款曲,也就罢了,三爷没尝过怎么就知道这饭菜是郗夫人做的?”

苻宏拣了地方坐下,先夹了一块鱼,头也不抬地说道:“郗夫人做的菜色香味俱全,就好比这脍鲤,吃过的人哪会忘?”小曲儿瞥了娀英一眼,故意笑道:“那三爷可吃过英姐做的菜,比之夫人如何?”苻宏一怔,说道:“马马虎虎也过得去。”娀英又羞又急,嗔道:“好你个坏丫头,把我扯上做什么?”

小曲儿赶忙往郗道茂身后躲,口中却取笑道:“三爷救我,英姐许是恼羞成怒了。”她愈是这样拿着娀英打趣,娀英面上便愈红,站起身来,作势要打她。苻宏笑呵呵地瞧着,还是郗道茂见娀英有些真恼了,赶忙拉住她坐到自己身旁,说道:“快尝尝这鱼,凉了便没有这个鲜味了。”正说话间,却听门外有人来报,娀英忙迎了出去,不多时便拎了一篓子蟹过来。郗道茂奇道:“怎会有这个?”娀英瞥了一眼玉润,小声道:“是王家送来的。”郗道茂面上一冷,还未开口,却听玉润欢天喜地道:“是爹爹送来的。”

众人一时都觉尴尬,还是苻阳先笑了起来:“有这样好的膏蟹,不佐酒怎么行?”说罢,竟拿出一个酒囊来。娀英松了口气,赶忙将那膏蟹拿去蒸上了。再回来时,却见苻阳正给众人倒酒,一边说道:“三爷千里迢迢让我背了这东西来,还真是没白背。”小曲儿笑着拍手道:“还是三爷记得,英姐姐最喜欢这羊乳酒的滋味。”娀英心下一动,不由得转过头去,却见苻宏也不分解,目光亦向她回望去,两人目光相触的一瞬,娀英心口好像慢了一跳。

郗道茂笑盈盈地斟了酒,只是跳过玉润没有。玉润噘起了嘴,不高兴道:“为什么我没有?”郗道茂道:“你还小,不能喝酒。”玉润哪里肯依,撒娇缠着要尝尝。苻阳本就是为了郗道茂而来,见到玉润怎能不格外巴结,当下凑到玉润身边,把自己的杯子推到玉润面前,说道:“没事,喝阿叔的吧。”玉润觉得眼前这位笑眯眯的阿叔实在是好人,当下甜甜地叫了声:“谢谢阿叔。”郗道茂皱了眉头,急道:“怎能给孩子喝这个?”

苻阳不以为意:“怕什么,我们那里的孩子,刚生下来,就给舔鸡舌香了,何况这羊乳酒?”郗道茂怒道:“她是女孩子,可不是蛮子。”苻阳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郗道茂发脾气,知道自己多说多错,赶忙低了头假装充耳不闻。所幸玉润伸出小舌头舔了一口,连连直呼“好辣”,呛得连眼泪也快落下来,便不肯再喝了,这才化解了纷争。

众人吃蟹饮酒,言笑晏晏,外面虽是天寒,室内却是暖意融融。苻阳半眯着醉眼瞧向了郗道茂,又瞧了瞧小曲儿,摇头道:“瘦了瘦了,南方的风水不养人,不如跟爷回北边去。”

娀英心念一动,情知苻阳是对郗道茂有情的,这样千里迢迢地追过来,不就是为了说这句话吗?她由郗道茂想到了自己,忍不住心口急跳了几下,偷眼瞧了瞧苻宏,却见他面色如常,并不说话。娀英心底微有些失落,面上忍不住带出些怅然的神色。

小曲儿笑着用筷箸拍了苻阳一下:“你怎只瞧我和郗夫人说话,不看看英姐姐?”苻阳促狭地一笑:“英姑娘是胖了瘦了,不该我来瞧的。”众人皆笑了起来,娀英腾地红了脸,枉她平日里伶牙俐齿,可真真被人打趣了,竟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玉润却极天真地抬脸瞧了瞧娀英,大声说道:“英姑姑,您喝醉了吗?您的脸怎么这样红?”娀英本就有些羞意,这下更是窘迫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下去,小曲儿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只是碍于苻宏平日里的威严,才不敢大声戏谑。

酒过三巡,苻宏起身道:“我约了个朋友,去去就回。”说罢,便先离席了。

天色渐渐暗了,屋里众人言笑正欢,却都没有在意。门外随着玉润来的丫鬟婆子敲门催促:“郗夫人,府里到时辰就要落钥了,我们实在不敢耽搁太久。”屋里顿时便冷了场,郗道茂脸色一僵,虽然心底万般不舍,但言而有信,也只能把玉润送了出去。临别时玉润哇哇大哭,拉着娘的手就是不松,还是郗道茂硬了心肠,含泪掰开她的手指,将她送还给府里的人。

众人也都无心再吃菜饮酒了,小曲儿便叫人收拾了残席,又给娀英递了眼色,她们识趣地到前面去了,只留郗道茂和苻阳两人待在后院里。娀英走开没多远,便听到郗道茂压抑的哭声隐隐传来,她转过身去,只瞧见昏暗的夜色下,两人靠得极近,苻阳凑在郗道茂的身旁,轻轻搂着她的肩,又好似在柔声安慰着她。娀英有种看破人家私密的窘迫,赶忙转过头,权当是什么都没瞧见。

“你只顾担心别人,你自己的事可想好没有?”冷不防小曲儿在旁轻声问道。

“我有什么事?”娀英遮掩着低下头。

“你道我为什么这样招人厌,几次三番地挑着你俩打趣?”小曲儿似笑非笑道,“你和三太子的情形我还能看不明白?你俩之间隔着一层窗户纸,三太子又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你要是不挑明了,你俩还能再打一百年的哑谜。”

“挑明了?”娀英心下一动,不由得抬起头来,一双大眼睛直直地瞧向了小曲儿,却见她嘴角泛起一丝浅笑,似是觉得她不争气一样,佯笑佯怒嗔道:“枉你也是我们鲜卑女子,什么时候学了汉族女人那样扭扭捏捏的性子。喜欢就是喜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我要是你,就好生在他面前说几句温柔的话,哄哄他,再趁他高兴问句准话出来。男人都是要面子的,他从前要是答应了带你回北边去,是不好意思反悔的。牵肠挂肚地猜了三年,肠子都要想断了,却只见了几面?又有什么意思?”

娀英一怔:“让他带我回北边去?”

正在此时,大门开了,苻宏正牵了马进来,见二人站在院里,倒是奇怪:“你们这样快便散了席?”小曲儿小声道:“英姐姐,我只能帮你到这步了。”娀英一时尚未反应过来她的意思,却见小曲儿招手高声笑道:“三太子,快过来,我们英姐姐有话要同你说。”娀英又气又急,可小曲儿猛地将她推了一把,转身一阵风似的跑开去。她使力颇大,娀英又没有防备,被她一把推得险些摔倒在地,多亏苻宏反应颇速,揽臂扶住了她。娀英站立未定,又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沉香气味,更觉心跳面赤,却听他的语声近在耳边:“你有话要同我说?”

“我……”娀英一时语塞,面色更红,竟不知该怎么说话,饶是她心头翻转过许多话,到了嘴边一句都说不出,她吞吞吐吐半晌,小声道,“是小曲儿……”

苻宏是何等通透犀利的人,很快了然了娀英的尴尬,他目光一闪,扶住她的手慢慢松了开,岔开了话题:“郗夫人送她的女儿回去了?”

不与他挨得这样近,娀英顿觉轻松,不易察觉地退开两步,先点点头,但又很快摇头道:“只有玉润回去了,郗夫人……郗夫人很伤心,苻侯爷在陪着她说话。”

苻宏并不诧异这会儿苻阳会对郗道茂大献殷勤:“让他劝劝也好,很快,宫里也会为他赐婚了。”

“赐婚?”娀英睁大了眼睛。

“是丽郡主。”苻宏点点头,“他眼下还不知道,父皇已经准备颁诏了。”

娀英是瞧得清楚苻阳是如何追求郗道茂的,在长安就是那样的殷勤,从长安到襄阳,又到建康,难道还没有十足的诚意吗?眼见着郗道茂对他的成见一点点冰释,开始逐渐接纳他了,这节骨眼上怎么会冒出这档子事?她说道:“那苻侯爷一定会拒绝的。”

“他怎么敢?”苻宏不假思索地说道,“这是皇命,天王的旨意,谁敢违抗?”

娀英心里还存了一点虚妄的想象,仰起脸说道:“我想苻侯爷对郗夫人那样情真意切,许是会为了郗夫人……”她话还没说完,便被苻宏一声嗤笑打断:“孩子话,他怎能抗旨违婚?”他说的不是怎会,也不是怎敢,而是怎能,好像是一桩天经地义的事,倒是娀英想得多了一般。

他眼神里一抹轻视落到娀英的眼里,她猛地低下头,觉得脑子里好像有点发蒙。苻宏也自觉说得有些过了,便缓和了语气说道:“如今慕容贵妃去了,慕容氏也不复往日风光。若他真的有意郗夫人,等成了婚,也许进宫去找母后说说情,也不是不能同娶郗夫人的。”

“那岂不是要委屈郗夫人!”娀英语气里有些讥讽,不自觉地便带了出来。

苻宏察觉到她面色不好,便笑着伸手,想去揽她:“你又想到哪里去了?”他说着,又顿了顿声,许是有些试探的意味,“我们氐人不兴汉人那套,分什么先入门为大,同娶数个女子一并为妻,和和睦睦,不分大小,也是常有的事。”

明明是句安慰的话,可落到娀英耳里,却刺耳无比,她忍不住一下子挣脱了他的手,当即便讥讽道:“倘若真能和和睦睦,不分大小,那小曲儿也不会被六太子妃折磨成那个样子,差点把命也送了,还断送了一个阿骨朵进去。”苻宏缩回手臂,微有些尴尬,仍是斟酌着说道:“六太子妃从呼延氏出,呼延家从前对父皇有恩,他家的女人难免要骄矜一些,丽郡主便不是那样的性子。”

娀英气不打一处来,什么温柔小意的话,什么哄哄他带自己回北边去,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此时她心里都是怒气,怒冲冲地说道:“真是都打着如意算盘,吃着碗里的,还要瞧着锅里的,一个不够,还要多少个女人才作数。”

苻宏至此才听明白,原来她是小心眼犯了,他只当她是在耍小性子,倒是一笑,说道:“够的,够的,我不用那么多,只要你一个便够了。”

娀英正在气头上,说话便有些口不择言:“我瞧你们苻家的人,从你兄弟到你父皇,个个都是一堆女人弄到家里头,都是不太够的。”

这话说得有些过了,娀英话一出口,也有些后悔,却见苻宏顿时冷了脸色,不复适才嬉皮笑脸的样子。偏偏娀英性子也犟,本就不会温柔小意地自下台阶,饶是心里有些悔话说得过了,但也冷在那里不吱声。

到底还是苻宏先打破平静,面色一如往日般平淡无奇:“天色也不早了,你早些歇着。”

忘了是怎么走回到房里的,明明不是太冷的天,娀英却觉得身上冷透了。进了门里,屋里没有点灯,小曲儿早已歇下了,许是听到动静,在床上翻了个身,嘀咕了一句:“和三太子谈得还好吧?”娀英轻轻“嗯”了一声,怕她追问,赶忙走到自己床边,欲盖弥彰地小声道:“我先睡了。”说罢和衣钻到被子里,连头也蒙了进去,她紧紧地抓住了被子的边缘。南方天气潮湿,被子里也潮乎乎的,难受得很,可她却觉得终于有了点暖意,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半天,两行泪才滚了出来,慢慢将被子也浸透了。

娀英有个毛病,晚上若是哭过,第二天起来那双眼睛定是红得跟桃子一样,她自己心里清楚得很,所以第二日故意等到小曲儿出去了,这才起了身,寻思着不想被人看见自己这副窘迫的样子,便磨磨蹭蹭地想晚些再去吃饭。

挨到日上三竿,寻思着外面该没有什么人走动了,她便悄悄往厨房去。谁知刚进厨房,却见郗道茂正在里面忙活,娀英赶忙低下头,想躲闪过去,却被郗道茂瞧了个清楚,喊住了她:“昨晚没睡好吧?寻思着想让你多睡会儿,便没让阿贞去叫你。给你留了早膳,这会儿还热乎着,快去用吧。”娀英心下一暖,一眼瞧见东边灶上还热着粥和汤饼,知道郗道茂体贴,故意不说破让她尴尬,便小声道:“谢谢郗夫人。”

她用过粥和小菜,自己收了碗筷,见郗道茂还在灶边忙碌,不由得问道:“郗夫人这是给玉润做的?”郗道茂点点头,笑容里多了几分欣悦:“昨日看玉润爱吃我做的脍鲤,今天又去江边买了一条,趁新鲜做了给她送去。”娀英不由得啧啧称奇:“江边渔人丑时便卖,寅时初刻就散了,夫人起得这样早!”郗道茂面上闪过一丝红:“是苻侯爷有心,一早去江边买来的。”

若是平时,娀英早就打趣起来,可昨夜听了苻宏的话,她却觉得心里格外难受,踟蹰半晌,猛然开口道:“郗夫人,有件事你知不知道?”

郗道茂被她吓了一跳:“什么事?”

“听说苻侯爷要娶亲了。”

“哦。”

郗道茂的反应十分平淡,甚至连盛鱼汤的手也稳稳地,一滴都没有洒出来。娀英反倒有些惊讶:“郗夫人不觉得气恼吗?”

“气恼什么?”

娀英一时语塞,她抬起头想了想,又说道:“这一路上我们都看在眼里,苻侯爷对夫人这样上心,可现在他竟然要另娶妻室。”她顿了顿,又道,“他要娶金宝公主的表姐,慕容家的丽郡主。”

“哦,丽郡主温柔贤惠,正是他的佳配。”郗道茂淡淡道。

娀英张大了嘴:“夫人你真的这么想?”

瞧着她惊讶的神情,郗道茂反而笑了起来:“傻丫头,你在想什么?我是成过亲的人,与侯爷有缘无分,我昨日便这样告诉他了。”

“昨日?”娀英心直口快,哪里藏得住心里的想法,“难道侯爷昨日便向夫人求过亲了?”郗道茂面色微红,过了半晌方点了点头:“如今看来,我昨日这样做,倒是成全了一桩好姻缘。”

娀英沉默了一瞬,说道:“昨天三太子告诉我这件事,我还与他吵了一架。”

“傻丫头,”郗道茂目光中透出一丝温柔的神情,“我们汉人,女子是不能二嫁的。”

“凭什么你之前的丈夫可以再娶,你却不能再嫁?”娀英不忿起来,有些口不择言,“这岂不是太不公平?”

“这世上也许就没有那么多的公平吧。”郗道茂早已想透了,反而安慰她道,“倒是你,不该和三太子争执。他也是千里迢迢而来,好不容易见个面,不好好说会儿话,为了旁人的事,胡乱吵些什么。你这孩子,也太小性子了些。”

娀英至此已是有些悔了,只是嘴上不承认:“郗姐姐的事,怎么是旁人的事,我定是要管的。”

“好妹妹,”郗道茂心下感动,拍了拍她的肩头,“三太子他们待不了几日就要走了,等他回来,好好去同他说个话。别那么硬气,女人终究还是要先低个头的。”娀英心里服了气,嘴上却是不服的:“为什么总要女人先低头,我是不赞同姐姐这个话的。”郗道茂也不同她争,只说道:“晚上招呼他们好好吃一顿,再把咱们排的戏让他们瞧瞧。”

然而并没有等到苻宏他们回来,等晚些的时候,娀英和郗道茂正在花厅里瞧着小曲儿她们排演,却见阿贞匆匆跑了进来:“长安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天王重病不起,三太子和侯爷一得了消息,便直接回长安去了,让我回来报信。”

娀英心里空了一瞬,但很快又被这个消息提了起来,有些紧张:“天王重病,皇后不会对他不利吧?”

“你放心,不会的。”郗道茂握住了她的手,“三太子在长安经营多年,皇后怎能为难到他?”

娀英略觉放心些,却听戏台上的小曲儿水袖一舞,恰恰唱了句:“七弦琴不可弹,八行书无可传……”曲到高昂处,本应是水磨腔儿一转的滑音绵延,可许是小曲儿昨日多喝了几杯,有些倒了嗓子,堪堪唱到“无”字便有些力不从心,只觉嗓子里火辣辣的刺痛,干咳了几声,便唱不下去了。她有些恼,忍不住扔了牙板在地上,却被娀英接了起来,轻声唱道:“九连环从中折断,十里长亭望眼欲穿……”娀英鲜少唱曲,一时众人都听得怔了,只觉她的歌声穿霄入云,更在小曲儿之上。

厅内众人都未说甚,却听门外有人一击掌,赞道:“妙极,妙极。”

郗道茂回过头去,却见寿安乡君谢蕴荣竟站在门口,也不知在门外听了多久。因着玉润的缘故,郗道茂很承谢蕴荣的情面,对她十分客气地点点头。谢蕴荣有着诰命在身,举手投足都颇有些威仪,只见她进来拣了居中的地方坐下,却不住四下打量。郗道茂不知她的来意,也不好主动问询,台上的人都僵在原地,一时竟有些冷了场。还是谢蕴荣收回目光,投在娀英身上,笑道:“上次来没见这丫头上台,她唱得倒是好。”

娀英心绪不好,将牙板放在一边,自顾地往下走,一边说道:“我平日是不唱这些的。”谢蕴荣一愣,没想到她说话这样直,反倒是郗道茂有些不好意思,说道:“今日小曲儿嗓子不好,怕也是唱不了,让其他人拣几支清雅的曲子唱来,请乡君点拨点拨。”谢蕴荣面色和转,对她道:“你我多少年相识了,何用这样称呼。”郗道茂想起少年时的事,面色亦柔和许多,点头唤道:“蕴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