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寄心千里

第三十八章 寄心千里

崇政殿中,所有的竹帘都被放下,彻底遮住了殿外的阳光。屋内点了烛火,仍旧晦蒙一片。“那只金盒还在否?”皇帝问道。

“娘娘说找不见了。”秦敬小心翼翼地答道,他想了想,又道,“奴婢按照陛下的吩咐,把话都说了。”

“她怎么说?”

“娘娘没说什么,听完了便打发臣出来了。”秦敬深知此事关系重大,一个字也是不敢多说的。

隔了半晌,皇帝点了点头:“这件事你做得很好。”桓妃不知何时从竹帘后转了出来,却嘱咐道:“秦常侍,要让人盯紧了她,如果有晖华殿的人要出宫送信,先让他去,等回来的时候立即逮住,一点差池也不能有,绝不能走漏半点风声。”她说完这话,又转头看向皇帝,“陛下,您瞧臣妾的安排妥当否?”皇帝道:“爱妃算无遗策,自是万无一失的。”桓妃轻轻一笑,随即叹道:“陈妃妹妹这样得圣宠,却没想到竟会做出这样的事来。所谓养虎为患,臣妾每每想到,都不免觉得心惊肉跳。”

皇帝不置可否,隔了半晌方道:“这件事你办得不错。有功的赏,作恶的惩,朕都自有计较。”桓妃略有些失望:“别的也就算了,还有一桩事要报予陛下。那陈妃仗着陛下有旨意,常派人来索要太子,妾担心太子年幼,恐被她起了歹意谋害,始终不敢归还。但臣妾到底名不正言不顺……”

“朕知道了,”皇帝挥挥手道,“你先下去吧。等这件事处理完了,太子就养在你名下。”

桓妃心满意足地退了下去,心里只觉无限顺畅。觑着她姗姗退下的身影,秦敬小声道:“陛下,陈妃真会对太子不利?”

“她不会。”皇帝头也不抬,语声却不容质疑。

秦敬怔了怔,偷偷抬头瞥了一眼,却见皇帝垂着头仍在桌边看书,只是身影落寞极了。他自小伴随皇帝长大,设身处地地替他想了想,也悄没声息地叹了口气。

到了傍晚,婉儿便慌慌忙忙来报:“娘娘,阿贵被太妃娘娘关起来了。”娀英惊道:“什么?”

“阿贵一直没回来,奴婢心里不踏实,便偷偷出去打听,却听人说太妃娘娘宫里丢了一只大食供来的琉璃盏,被人撞到是阿贵偷的……”婉儿已是带了哭腔,“奴婢赶去永安宫……他们竟然真的是捉了阿贵,如今也不知是生是死,如何受罪呢。”

娀英霍然站起身来:“这绝对不可能。阿贵是奉我的命出宫办事,怎么会去偷东西,我这就去永安宫。”

可真到了永安宫,却只有个半聋半哑的老黄门打着瞌睡守在宫门前。娀英凑近一看,却是老熟人了,正是当年在掖庭里打她手心的童黄门。娀英喜道:“童爷爷,你可知道阿贵被关到哪里去了?”那老黄门睁了眼,迷迷瞪瞪地瞧了瞧娀英,迟疑道:“咦,咦……这不是那个犯事的小丫头嘛。你又来这里闯什么祸?”阖宫都识得娀英,只有这位童公公不识,她哭笑不得:“童爷爷,不是来闯祸,我是来找人。”

那童黄门早就老得糊涂了,比去年更加几分昏聩,一问概是三不知的,只反复念叨:“小丫头,可要小些声,不能搅了太妃娘娘的午眠,不然老奴又要打你手心。”娀英急道:“我只问一句,阿贵被抓到哪里去了,怎夹缠不清?”那童黄门喃喃道:“什么贵?如今宫外,是油贵,还是米贵?”娀英气极,纵声道:“还有没有人在?”童黄门吓得面如土色:“完了完了,好不容易谋了这个差事,若是把老娘娘吵醒,老奴连命也呜呼了。”

谁知此时殿内却转出一个人来,此人三角眼、扫帚眉,面色发白,约莫四十余岁年纪,满面都写着“精明”二字。此人便是永安宫的掌事黄门张十八,他瞧见娀英,顿时笑了起来:“老奴道是谁,原来是陈娘娘来了。”那老黄门听了个半明白:“陈……陈什么娘?”那张十八摆摆手:“你先退下去吧。”童黄门这句倒听得清楚,赶忙退了下去。娀英道:“张常侍,我也不与你绕圈子。听说我宫里有个小黄门犯了事,被抓了起来。我想替他求个情,将他接回去。”张十八笑了笑,却不太客气:“陈娘娘说笑了。老奴怎么敢随意抓人,阿贵是在太妃娘娘眼皮底下犯了事,叫人在他身上搜出了娘娘最珍爱的琉璃盏。娘娘气得不轻,又不想污了眼,已经叫人带到掖庭去了。” 娀英原想着至多不过送到永巷去,却想不到竟是送去了掖庭。掖庭不同永巷,乃是关押处置重犯的地方。她心下一横,软声道:“还请张常侍行个方便,我想求见太妃娘娘。”

“若是寻常的事,不用娘娘开口,老奴就替您办了。可这样人赃俱获的事,老实说老奴也没什么办法了。”张十八把头摇得满满,“太妃娘娘气得不轻,是不会见您的。老奴瞧您别白费力气了,不过一个奴才罢了。”有张十八亲自把门,娀英碰了一鼻子灰。她退出殿外,却瞧见童常侍并没走远,倚着朱漆大柱闭着眼睡大觉。娀英从他身边经过,冷不防听他说道:“太妃娘娘可是个固执性子,从前就是这般,咳咳。”一语惊醒梦中人,娀英忙问道:“童爷爷,可有什么好办法救出阿贵?”

童常侍闭着眼,也不知听到没听到,过了半晌方喃喃自语:“从宫门往这里,绕了好几里的路吧,也不知怎么绕来偷东西的。”

回了晖华殿,娀英又派了许多人去打听,竟半点消息也打听不出。人人都道掖庭可是铁门闩一样的地方,水泼不进,从那里打听消息无异于痴人说梦了。娀英心知无法可施了,便想让婉儿拿了玉牌送信到丰和楼去。谁知翻来覆去却找不到那块玉牌,她怔了半晌才明白自己糊涂了,玉牌也给了阿贵拿出去,如今哪还有法子往外送信。她叫了婉儿来问:“阿贵可有消息?”婉儿红了眼圈:“一点消息也打探不出来,奴婢想去求了秦常侍,可秦常侍连面都没见。算是奴婢走了眼,竟是一点也不念去年娘娘相救太子的情面。”娀英情知事情难以转圜,一咬牙便道:“走,去承明殿。”

“娘娘去找秦常侍?”婉儿问道。

“不,去找皇上。”

“你是为了那个小黄门而来?”皇帝头也未抬,右腕微悬,正在临窗写字。

“请陛下放了他,”娀英恳求道,“他年纪还小,就算他是一时糊涂,拿了不该拿的东西。可他家里还有老母要奉养,也是情有可原。那东西既然追回了,何必还要他的命?”

皇帝顿了顿,将笔搁下了,拿起桌上的帕子,不由得皱了皱眉。娀英离得近,见那金盆里的水凉了,忙亲自端了去换过,又将那帕子沾了水,悉心拧干了,这才递了过去。

“他拿了什么东西?”皇帝拿起帕子擦手,果然不冷不热正好。

娀英听他话头松动,忙道:“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只是一只大食的琉璃盏。赔给娘娘就是了,何必要人性命。还望陛下开恩。”

“你认得倒快。”皇帝轻哼了一声,“连那小黄门都没认作贼,你却替他认下了?”

娀英蹙着眉,满脸都是祈求的神情:“陛下,臣妾只是猜想,就算是琉璃盏,也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所以你就替他认了?”皇帝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朕还在疑惑,你倒是个不怕被冤枉的,怎么桩桩件件你都认得这样快,便连凤藻宫的那枚玉牌你也认了。直到从那黄门身上又搜到一枚一模一样的玉牌,朕才知道冤了你。”娀英脑中轰隆一响,竟有些发蒙。只见皇帝微顿了顿,唇角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朕看你图谋大得很,就连你宫里的那个小黄门,做的也都是大事啊。”说罢,他左手轻扬,一张薄薄的纸片飘落在地。

娀英几乎是浑浑噩噩地捡起了那张纸片,却见上面歪歪扭扭地写满了小字,打头一句就让她打了个寒战。

阿贵全都招了。

把何人让他来送信,如何与宫外丰和楼联络,如何将娀英的密信送到北边去,一字不落地都写了个清清楚楚。

“这就是朕的贵妃,朕从十六岁就认定要娶的女人。”皇帝的语声很轻,“云嫔也好,皇后也罢,你进宫不满三年,后宫里三个后妃倒折了两个。宫里的这些腌臜事,你到底掺和了多少,不是没有风言风语传过来。朕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无论经历多少事,朕总想着只要你高兴就好,又能翻起多大风浪?可万万没想到,朕竟然养了条蛇伏在枕边。”

“不……不是这样……”娀英委顿在地,眼睛有些发酸,她仰着面去看,可皇帝的神情却很陌生,生平第一次,她瞧见皇帝的面上露出了一种冷漠又平淡的表情。

“不是什么?你不是长安派来的暗探?你没有向北边传递过军情?还是你不曾欺瞒过朕?你心里朝思暮想,哪怕躺在朕的榻边也夜不能寐的那个人是谁?你真以为朕不知吗?”皇帝陡然提高了语调,“嗯?真没说错你吧,你心心念念想着的那位三太子,已娶了位三太子妃,给你传信的那个邓氏,也早逃回去了,还成了侍妾。”皇帝的唇角抽起一抹残忍的笑意,“你叫朕说什么好呢,你就是颗弃子,被弃在这里。人家妻妾成群,丰和楼亦废弃。你从此无人问、无人管,就在这深宫里,去偿还你应承受的罪孽。”

娀英的耳膜震如鼓敲,什么都听不见了。她脑海里嗡嗡作响,只有一个念头反复闪烁,他不只娶了丽郡主,还纳了均荦为妾,他过得如意美满了。娀英心头一紧,只觉一股腥气涌上喉咙,她想哭、想骂、想恨、想笑。可她什么表情都做不出,她只能伏在地上,闻着金砖青石淡漠的涩气,连直起腰身的力气也无。

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一份痴恋,一点隐蔽的希冀,就此全都碎了。她所有的锐气和勇气都被摧毁了!

“朕不会废你,你依旧住在晖华殿。起居用度一概都不变,你继续做你的陈妃。”

娀英愣了愣,随即明白了他的用意,皇帝只是想用她继续迷惑苻宏,想借她的手继续向洛阳传递假的军情。她性子极硬,亦知道到了这个时候求软也无用,隔了片刻,她干脆地认了:“是,我对不住你。军报是我偷的,余进是南人的消息也是我往北边送的,你赐死我吧。”

皇帝的目中闪过一丝莫名的阴郁,顿了顿,一字一句道:“时至今日,还有什么条件与朕讨价还价?”

娀英身上一阵发寒,仰面盯住了皇帝:“可你也阻止不了我去寻死。”

“朕不会阻你寻死,”皇帝冷声道,“不管你做任何事,晖华殿的陈妃依旧在。”他望向了娀英,语声却耐人寻味:“或许你不妨等着看一看,来日大战,究竟谁成谁败。来日苻宏与他那群妻妾双手背负来降之日,朕想你大抵还是能活着看到那一天。”

所有的宫人都被送到掖庭去审问,晖华殿彻底冷清了下来。朱红色的宫门关上的那一刻,娀英坐在殿内默默望出去,竟发觉过去常觉得刺眼的朱红如今有些暗淡了,看上去不甚吉利。

这种冷清与过去不同,过去为了清静,把人都打发在外面,娀英也是这样一个人坐在殿中,可隐隐地总能听到人来人往的细碎脚步声,婉儿和阿贵在屋外小声吩咐下人的声音,听到门扇开开合合的声音,听到宫人拿鸡毛掸抹灰尘的声音,那时还觉得心烦,大抵是因为心里有事,每时每刻都是提着心的,所有嘈杂的声响都听不入耳。可如今真的彻底冷清了,静得连风过梢头的声音都觉得惊心。

她索性打开了殿内所有的门,挂起了珠帘,面对着庭前偌大一片青砖地而坐,有发觉过去觉得铺得实在细密的青石地面上竟然钻出了密密的青苔,这在从前是看不到的。娀英想了半天,从前走的人也少,为什么地上就不出青苔呢?

这样一想,忽然觉得胃里一阵酸味返了上来,到了喉咙勉力咽了下去。正此时有脸生的宫人送了晚膳过来,她一点胃口也没有,摆摆手便放到一边。第二日她依旧没有吃饭的胃口,第三日她连坐到殿前的力气也没有,就和衣躺在榻上,眼睛睁得大大地望着床帏,她突然觉得念头灰得很,连日子也不想数,不知道过了多少天。

傍晚的时候来了几个陌生的黄门,带了个未见过的老御医来,替她诊了脉。那几人神色郑重,一言不发地又走了,来去匆匆,连面目也未瞧得清楚。

又过一日,那几个黄门却带了太医院的院正王太医来诊脉。娀英微微讶异,随即转了身面朝床里:“我没病。”

那几个黄门相视望了望,便有一个开口道:“这是秦常侍的吩咐,咱家也是奉旨行事。”语气却是出人意料地软了些。娀英执意不肯:“我没有病。”几个黄门不敢擅动,王太医却很坚持:“娘娘请伸腕。”娀英厌恶黄门嘈杂,但她与王太医打过交道,知道这位太医性子执拗,还是从被中伸出一只胳膊来,轻声道:“我真的没事,只是有些累。”王太医闭目了一会儿,却道:“娘娘请换只手。”娀英无奈,只得转过身来由了他将两手都诊过。

王太医的面容却肃穆起来:“娘娘近来可否睡不安稳?多梦?盗汗?”这倒都被他说中,娀英老实点了头。王太医又问了些事,方说道,“娘娘宽心些,还是好生休息为妙,尤其饮食一道最要精细,不得误了饮食。”娀英愣了愣道:“我胃口不佳。”王太医摇头道:“无事,老夫开几帖药替娘娘调理脾胃。”说罢他低头便拿出纸墨开始写方子,又忽然仰头道,“娘娘心绪不佳,可每日在庭外绕池走两圈,散散心总是好的。”娀英望着他倒是发作不得。那两个黄门由他写完方子方送了太医出去,搅扰了半日总算清静下来。

等到午时,送来的膳食果然精细许多,随膳果有一碗煎好的汤药,娀英最不耐吃药,趁人不备便把药倒在地上,却把饭菜勉强都吃了些。但隔了半日,娀英觉得胃里又翻滚起来,忍不住一阵恶心,赶忙到屋外都呕了出来,这才觉得爽快了些。她刚一抬头,却见婉儿从外面回来了,两眼都是泪,直唤道:“娘娘,您怎么瘦成了这个样子。”

娀英忙推开她:“地上腌臜得很,别沾到了。”婉儿泪珠滚滚而落:“这些时日您受苦了。”

“我没受什么苦,”娀英摇了摇头,望向婉儿,“倒是你,他们难为你了没有?”

“太妃娘娘把奴婢关在庑房里,让奴婢写娘娘的罪状,奴婢哪里写得出,娘娘也没做什么坏事。”

娀英心里叹了口气,婉儿确实什么都不知道:“是我连累了你。”

“娘娘说哪里的话,奴婢不觉得。”婉儿面上忽然一红,又道,“后来琅琊王入宫,瞧见了我跪在地上哭,便带了我出去。”娀英一怔,不由得低声道:“你能出去,是你的运气,还回来做什么?”

“娘娘,”婉儿看着她,神情却很复杂,“王太医说您已有身孕了,秦常侍说您身边没有得力的人用,便让奴婢回来伺候您。”

娀英倏然一惊,低头算了算日子,却正是时候。婉儿怕她想不开,又道:“娘娘,奴婢瞧陛下还是把您放在心上的。”娀英却仍是默然不语。婉儿絮絮劝道,“娘娘,您如今有了皇儿,正是复宠之时。何必这样自苦?秦常侍还未将消息禀报陛下,倘若告诉了陛下,定会与您冰释前嫌。不如让娘娘借这个机会下个台阶,亲自去和陛下说,岂不更好?”最后一句却并不是秦敬吩咐的,而是婉儿所想。她到底是娀英身边的人,一荣俱荣,一辱俱辱,私心总希望娀英能复了宠。可娀英却断然道:“我与他绝无可能了。”

婉儿吓了一跳,还想再劝:“娘娘何必这样固执?奴婢看陛下对您还是有情的。”娀英摇头道:“从前我与他曲意奉承,我有图谋,他不自知。如今这层窗户纸揭破了,他视我便如仇敌,而我既然从未真心待过他,又怎有颜面再去见他?”婉儿心知她意志坚定,也不好苦劝,只得叹了口气。

廊外曲折回绕,不多远处是一扇出入宫人的小门,眼见着远远的那个穿着素衫的人往殿里走去,只隔了几丈的距离,却好像隔了几世那么远。秦敬早听得清楚,却不敢回头去看身后人的脸色,他得了王太医的消息赶忙便去向皇帝禀报。自幼在皇帝身边长大,他哪里不知皇帝这外冷内热的性子,果然皇帝听说她有了孕,面上闪过一丝惊喜,哪还有心理政,顿时便弃了笔。到底皇帝脸皮薄,前几日刚与她说了决绝的话,如何肯开了宫门去见她。还是秦敬机智,想起晖华殿的后院还有扇小门,便引了皇帝心照不宣地过来,两人站了一会儿工夫,娀英与婉儿的话却听得一字不落,都在耳中。

秦敬心知要坏事,却不敢饶舌,只僵笑道:“陛下,这里风大,还是回承明殿去吧。”皇帝却一动不动,也不言声。秦敬隔了半晌方偷偷转过头来,却瞧见皇帝的神色有些僵硬,秦敬赶忙低了头,心里也是叹气。过了一会儿,皇帝方开口道:“走吧。”两人沿原路而回,一路无话,秦敬满心都是懊悔,只恨没有听桓妃的话,把这消息压了下来。现在娀英复宠无望,桓妃只怕是得罪了,他只盘算着是否该弥补一二。

临到承明殿外,忽听皇帝轻声道:“你听到了没,她说她从没真心对过朕。”

秦敬一愣,方反应过来皇帝还惦记着适才的事,秦敬哪敢接话,只讪笑道:“陛下。”皇帝默然片刻,瞧不出什么神情。秦敬想了想,又道:“昨日桓妃遣人来报,太子这两日身上不好,也没什么精神吃奶。”皇帝果然道:“去蓬莱殿看看。”

太子已病了四五日了,桓妃瞧着不好,早叫了太医来诊治。可太子一连吃了几服药也不见好,原本活蹦乱跳的一个孩子,如今病怏怏地躺在床上,小脸烧得通红。李太妃闻讯早赶了来,一口一个我的儿的,搂着太子只是掉眼泪。如今见皇帝来了,桓妃只擦眼泪,红着眼圈道:“臣妾无能,没照顾好太子殿下。”皇帝也是焦急的,见她如此却不好责怪,只道:“爱妃何过之有,御医何在?”李太妃扭头瞧见皇帝,却很是不满:“你儿病了几日,皇帝到不得空,今日才来。”皇帝未想几日的工夫孩子便病成这样,也是懊悔得很,便不分辩,却听桓妃含泪道:“御医都在这里,只是宫中还是王太医最擅小儿。”李太妃急道:“怎不传王太医过来?”桓妃欲言又止,李太妃会错了意,以为是褚太后不肯放人,不由得更怒:“宫里谁还能比太子更金贵?”桓妃瞥向了秦敬,秦敬无奈,只得实言道:“王太医在为陈妃保胎。”

李太妃大怒:“那贱婢有了身孕?”她不由得眼风狠狠地向皇帝扫去,“哀家听桓妃早说过此事,那贱婢是秦人派来的间谍,皇帝怎能与她亲近?”秦敬只得为皇帝遮掩:“陛下早已识破,实有苦心。”李太妃怒道:“养虎为患,迟早酿成大祸,还不速速处死!传哀家的口谕,立即杖死那贱婢。”到这地步,皇帝只得开口道:“陈妃之事朕早已知晓。此乃与海西公所议定的将计就计之策,借陈妃之口迷惑秦军。如今两军交战在即,万万不可动陈妃而打草惊蛇。”

“哦?”李太妃的一双三角目狐疑地瞥向了皇帝,“此话当真?”皇帝道:“千真万确,此事本是极机密之事,只是娘有问,儿臣不敢隐瞒。不信娘可唤海西公一问便知。”李太妃与桓妃对望了一眼,却听她的语气缓和下来,“皇帝这样说,哀家怎会不信。既是如此,等到战事结束,就杖死了她吧。”李太妃顿了顿,又道,“只是太子是你的孩儿,又是国朝太子,需将王太医请来才是要紧。至于贱婢那里,找个太医对付便是了。”

皇帝无话可说,忙点头道:“娘吩咐得是,儿子正想这样安排。”李太妃说了一会子话,觉得有些口干,桓妃适时地便捧了一盏香茶过来,递到她手上。李太妃满意地点点头,又道:“如今宫里人少,桓妃又抚养太子,劳苦功高,理应将她的位分晋一晋,再进些新人,热闹起来才像话。”桓妃听着前面本很欣喜,可听到后面的话,又实在高兴不起来,脸便僵在似笑不笑的表情上,倒比哭还难看。皇帝说道:“如今战事正紧,但此战了结,便按娘说的办。”他应允得爽快,李太妃反而没有话说了。三人的目光又齐齐地聚在高烧在榻的孩子身上,只是年幼的孩子却不知道,望向他的祖母、父亲和养母心中,又多少滋味不同。

等皇帝走后不久,桓妃便道:“母后不要动怒,让王太医为陈妃保胎并不是圣上的旨意。”李太妃果然关心:“哦,那是谁的意思?”桓妃轻轻努了努嘴:“是慈寿宫那位……”

李太妃柳眉倒竖,大骂道:“老叟婆病了这么多年也不死,却还插手宫中的事。”桓妃心中何尝不气,便挑唆道:“您想想她为何要帮那贱婢?”李太妃一怔:“她为了什么?”桓妃哂道:“大约是为了留下龙裔吧。”李太妃果然勃然大怒:“她真是嫌命长了。”桓妃掩口轻声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宫里谁的命长命短,还不在您的掌控之中。”李太妃倏然一惊,不由得有些狐疑地望向桓妃,却见桓妃目光一闪,低声道:“母后,儿臣有话要说。”李太妃会意,便让左右退下。等桓妃说完她的计策,李太妃眉头皱了又皱:“这法子可行?皇帝眼里怕是容不下其他人的,当年云嫔就是个例子。”

“陛下眼里入不下,可那一位却是需要有人侍疾的。”桓妃意味深长地一笑。李太妃还有些犹豫:“这丫头可用吗?”桓妃笑了起来:“世代家奴,爷娘都在,还怕她反了天去。”

桓妃回了蓬莱殿,喝了半杯茶,便让人叫倚梅来。见她跪在面前,桓妃上下打量,不由得沉吟。如今倚梅已不在她近前侍候,只安心等放出宫去,这些日子养胖了许多,一张瓜子脸渐渐丰腴,反添了几分风韵,此时不知桓妃为何传她,倚梅暗自猜测,只怕是要出宫了,不由得又惊又喜。

却听桓妃淡淡问道:“这些日子不见你,都在做些什么?”

“没做什么。”倚梅脱口道,随即觉得回得不妥,忙道,“婢子找不到事做,心里也发慌,便替小皇子做些鞋袜。”

桓妃笑了笑:“倒是有心了。”听不出她语中含义,倚梅心里有些捉摸不定,她陪伴桓妃多年,知道这位面上谦和温婉,可越是待人客气,心里便越不知打着什么主意。过了半晌,忽听桓妃开口道:“你爷娘前几日托人捎了话来,说你那表哥年前染了恶疾,没救过来,人已经死了。”

倚梅一愣,不敢置信地抬头望着桓妃,好像要瞧出她说的是真是假。桓妃继续道:“这事本该当时告诉你,但宫里过年,说这些也忌讳,便等到今日才对你说。你想开些,你俩还未成亲,对你也并不是坏事。”

“这……这是真的?”倚梅仰头睁大了眼,信了十分,不由得泪水滚滚而下。

桓妃瞧着也觉凄恻,还是硬了心肠道:“当日虽然事出突然,但到底是因为你定了亲事,才回绝了琅琊王。如今既然亲事作罢,本宫问你,你可愿嫁给琅琊王?”

“奴婢不愿。”倚梅叩头如蒜捣,内心又痛又急,“奴婢宁可削了头发,去做姑子。”

“那又何必,你正值韶华,陪伴青灯古佛岂不可惜?”桓妃叹了口气,“罢了,你的前程少不了本宫操心。”她顿了顿,说道,“本宫瞧着,琅琊王那里也是个火坑,你未必逃得掉性命。如今想不嫁给琅琊王,只有一条路,”她望向倚梅,慢慢道,“本宫抬举你一把,赏你做个美人如何?”倚梅一怔,抬头道:“婢子……婢子……”

桓妃霍然变了脸色:“无须你侍奉陛下,你就如同从前的云嫔一样,好好侍奉好太后便是。”

宫中风头总是转得很快,王太医前脚刚被谕旨传走,后脚便有宫人彻底锁死了晖华殿的门。前几日刚刚松动了些的看守也顿时严密了起来,便连那刻意巴结的黄门也变了脸色。

大概是怕娀英寻了短见,殿中所有陈设都收了起来,就连她偶尔会去散步的温泉池子也塞住了泉眼。池内的水逐渐干涸,又生了一层黑苔,瞧起来黑油油的,偶有蝉蛙在其中咕咕叫上几声。娀英也不作声,便坐在池边看那些黄门的举动,却有黄门搬了百十斤的巨石来填满了池子。婉儿却看不过去,便找那黄门理论:“王太医说娘娘每日安胎,需要在池边散散心才好,你这样塞住了是什么道理?”那黄门眉毛一挑,冷声道:“宫里头是有旨的,待罪之人,还安什么胎?”婉儿气不打一处来:“你这样放肆,是仗了谁的势?”那黄门怎会理她,却将她狠狠推了一把,“再要吵扰,连你也拖出去发卖。”婉儿梗着脖子顶了回去:“让奴婢回来伺候娘娘安胎,是秦常侍吩咐的。也不用你这样狐假虎威,奴婢自己去找秦常侍问个清楚。”那黄门还想做凶恶状,旁边一个年轻的黄门却伶俐些,不愿事情闹大,缓声道:“姑娘休恼,都是奉命行事,姑娘也别为难咱家。实在是这池子碍眼,并不是咱家矫旨与您过不去。等填完这池子,咱家就退到外面去,决不扰贵人休养。”他闪烁其词,婉儿还想再问,娀英却听得明白:“婉儿,咱们回屋去。”

回了殿里,婉儿还是愤愤,气道:“千真万确是秦常侍让奴婢回来的,要好生伺候娘娘安胎,这些人好大的胆子。”

“够了,”娀英道,“你没听清楚吗,他们说得很明白了,是这池子碍了人的眼。”婉儿一愣:“难道是……”娀英摇摇头:“别猜了,管他是谁,由他去吧。”望着眼前人,婉儿心中生了一些同情,不由得道:“娘娘,您可万万不要想不开,您有龙胎在,早晚都有出去的一日。”

“她们不想让我好好活,我便偏要好好活。”娀英轻声道,“你瞧瞧外面,天这样亮,我还没瞧清什么时候变天呢。”她的目光向窗外望去,恰有一行白鹭从远处飞过,无池水可栖,它们一振翅膀,又往更高处飞去,渐渐消失在迷离的天际。

第二日倒是又有一位太医来请脉,却是年老眼花,十分昏聩的一个人。那太医诊脉极敷衍,不足片刻便开好了方子,便让童子去抓药。婉儿十分放心不下:“敢问太医,娘娘身体一向虚寒,怎您说是上热之症?”那太医却倚老卖老,反训斥起了婉儿:“你懂什么,老夫诊病多年,还容你来喋喋。”药熬好了送来,也是半冷,更觉腥得紧,娀英勉力捏着鼻子喝了,谁知睡到半夜,却忽然腹痛如绞,顷刻间冷汗涔涔而下,忍不住痛呼起来。婉儿赶忙掌灯来看,却见娀英面色惨白如纸,哪还有知觉。婉儿慌了手脚,赶忙去叫守门的黄门去请人来。可她喊了许多声,门外竟无人应。这真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婉儿瞧着娀英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再顾不得许多,一咬牙便往殿后冲去,竟翻了高墙,身影顿时消失在夜色中。

等娀英醒来时,已是天色微明,她睁开眼,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床前,却是眨也不眨地望着自己。“小……小郡公……”娀英瞧清来人,慌忙撑起手肘,便要起身行礼。那人正是桓玄,他微笑着望向娀英:“还是你从小打熬得筋骨好,寻常人若是中了这样的毒,没有十日半月的怕是醒不过来。”

“中毒?”娀英微微一愣,便想起昨日的事来,“是什么毒?”

“生草乌。”桓玄面色微沉,“这东西分量不重,但宫里是禁用的,不知怎么混到你的药中。”

婉儿愤愤地端了药过来,插口道:“昨日那老太医好生奸猾,定是他故意使坏。也幸好小郡公正在宫中,若不是他及时赶来,怕是没人能解娘娘的毒。”

却原来昨晚婉儿在宫中四处求救无援,走投无路至极,便想去求秦敬帮忙。谁料昨日正好是桓妃寿宴,秦敬陪着皇帝去了蓬莱殿,哪里寻得出人来。正在婉儿无计可施之时,倒是桓玄从蓬莱殿出来,听得婉儿求救,便随她而来。也幸得桓玄是杏林国手,有他相救,才解了娀英的毒。娀英听了缘由,却不再追问下毒之事,只说道:“几次三番都由小郡公相救,何以为报。”桓玄摇摇头:“你我乃是故交,何必说这样见外的话。”他见婉儿端了药,便接了过来,亲自吹凉了喂于娀英。娀英本有些不好意思,本能地想躲闪,奈何他行动自然得很,推辞反而奇怪了。

婉儿从旁看着,桓玄如今年已弱冠,身形颀长,面如白玉,与娀英坐在一处,男的风度飒飒,女子明艳动人,倒真如一对璧人一般。但这个念头很快被她自己打消,她心底暗道,我这是胡思乱想什么,小郡公可比咱们娘娘还小了几岁,更何况娘娘如今又有了身孕……想到这里,她心里微微叹息了一声,再瞧了二人一眼,见这情形说不出的和睦,心底更觉可惜。

等娀英服完药睡下了,桓玄方才离开,临走时却对婉儿叮嘱道:“下毒的事不要声张,交由我来处置便是。”婉儿一愣,她正准备今日去找秦敬,却想不到被桓玄如此吩咐。只听桓玄道:“你可信得过我?”婉儿赶忙点头。

“那就是了。”桓玄简促道,“我来安排,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他略一犹豫,又说道,“有个人要见你。”

“是谁?”娀英一怔。

“你去了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