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秋鬓添霜

第三十九章 秋鬓添霜

要见娀英的人是褚太后。娀英自入宫以来,还是头一次来太后宫中,因着知道太后不喜欢自己的缘故,娀英对太后颇有几分忌惮。如今既然失了宠,反倒没了从前的战战兢兢,她站在太后宫外扬头瞧了瞧高大的凤阙,忽然说道:“太后娘娘难道在这里住了一辈子吗?”

“傻话,太后娘娘从前是住在凤藻宫的。”桓玄不由得一笑,止住了脚步,“就送你到这里,我不陪你进去了。”

娀英点点头,往前走了几步,刚行到殿门口,却见一个熟悉的人影走了出来。娀英一怔,又看了看方唤道:“倚梅?”

未想到竟是她来,倚梅也有些错愕,她抬头看了看娀英,一时面上神色变幻,半晌方点头喊道:“娘娘。”娀英携了她的手,问道:“你不是出宫与你表哥完婚去了?怎么还在宫中?”倚梅面上戚色顿起,还未开口,却听一旁有宫人唤道:“杨美人,怎还不送药进去?”

听到这样的称呼,倚梅脸上浮现出一点难堪的神情,小声道:“我表哥殁了。我没了去处,娘娘让我去服侍琅琊王,我实在不愿,便自请来太后娘娘宫中侍疾。”娀英看她穿着御嫔的服饰,衣饰具新,唯有耳边缀着一根白玉钗,上面雕着一朵玉兰花,大抵算是为人守孝。娀英心下恻然,拍了拍她的手,轻声道:“来这里也不差。”

“就算杀了我,也不会去服侍琅琊王。”倚梅圆瞪双目,面上露出了几分坚毅的神情。婉儿却听不得这话,插口道:“琅琊王对人是很好的。”倚梅瞥了瞥她,鄙夷道:“你懂什么。”

婉儿还要争辩:“琅琊王侠肝义胆。”娀英忙道:“婉儿,你回去替我拿一件披帛来。”便支开了她。倚梅直摇头:“这小妮子哪里知道险恶。”娀英心知她偏见颇深,也不愿多说,便道:“你放心,有太后娘娘在,不会有人欺负你。”倚梅回头望着她,又看了看她微微隆起的小腹,目中露出一丝复杂的神情,半晌才说道:“你进去吧,太后娘娘等着你呢。”

“你不一同进去?”娀英诧异道。

倚梅摇摇头:“我不进去了。”

娀英也没有多想,慢慢走进殿中。大殿内十分昏暗,虽然是白日,但竹帘都已放下,殿内也没有点烛,便显得分外灰暗。娀英站了半天,勉强才能看见凤榻上卧着一个人,身边也无人服侍,心中只疑惑她是睡着了。她站了半晌,却听那榻上的人苍老的声音唤道:“来了?”娀英一惊,赶忙俯下身去行了大礼:“罪女娀英,叩见太后娘娘。”

“罢了,起来吧。”太后的声气很虚弱,“听说你有了身孕?过来让我瞧瞧。”

娀英慢慢走到近处,却见太后歇靠在软垫上,眼睛正眨也不眨地望着自己。几个月不见,太后苍老了许多,昔日里保养得当的面上此时看来竟深浅不一地布满了皱纹,她的眉色极淡,与苍白的双唇一样毫无光泽,银白的发丝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盘成一个圆髻,唯有一双眸子犀利依旧,好像一眼便能看到人的心里去。

娀英本能地有些怕她,走到榻前十数步远,便停下了脚步。太后远远打量着她,又问道:“几个月了?”

“四五个月了。”娀英小声地答话。

“好好养着胎。”太后轻声道,“我这辈子,便没有你这样的福气。”

这话说得突兀,实在怪得很,娀英想了想,忍不住问道:“孝宗皇帝不是……”她话音未落,便听太后打断道:“聃儿的娘殷氏,原是我宫中一名宫人。”娀英吓了一跳:“难道……难道……”她连说了两个难道,却说不下去。太后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你想到哪里去了,殷氏出身低微,是先帝命我抚养聃儿的。”娀英面上一红,她确实想多了些。太后目光转开,慢慢说道:“年轻的时候,难免会多想些,总算计这,算计那,生怕差池一步,输了半招。可这辈子若到了头,回过来想想,不值得很。”见娀英不说话,她又问道,“你说是不是?”

“太后说得是,也不是。”娀英见她问话,便直言以答,“算计旁人,自然不对。可若不算计,恐怕连骨头啃得都不剩。罪女在宫里活下来,便只领会了这个道理。”

“才多大年纪,就说这样的道理。”太后摇了摇头,“只需一年半载,心性便变了这样多,若是到了我这把年纪要去见阎王的时候,又不知该说出什么样的话来。”

娀英默了默,说道:“太后娘娘仙寿恒昌,何必做此不吉之语。”

“仙寿恒昌,”太后干笑了几声,“咳,人谁能不死?像我这般年纪,已算是偷活了几十年了。”

太后话中有话,娀英来不及细辨滋味,只听她又道:“你可知明穆太后?”娀英迟疑道:“可是明帝皇后?”太后抬头望向了殿角的紫金兽炉,悠悠道:“当年我初嫁先帝,只有十三岁。明穆太后是我的婆母,我第一次去拜见太后,便惊叹天下竟有这样的女子。”她顿了顿,说道,“明穆太后姿容甚美,又通诗书,为人品行高洁,侍奉明帝时处理政事,历历分明,待我更如亲女一般。这样霁月光风的女子,古今罕见,我这辈子便只见过这么一位。可当年苏峻起兵谋反,明穆太后不甘受辱,便自缢了。”她回忆起往事,语声更放慢了些,“……那时候我只有十几岁,没经过什么事,快要吓坏了。我们这些妇孺都被关在宫中,甚至不敢放声哀戚。这一晃快四十年过去了,我都成了老太婆了。明穆太后埋在地下,日后泉下相见,她该还是从前那模样。若她问我一声,大晋江山如何了?我也能说,媳妇虽不肖,却辅佐了六位天子,也算对得住列祖列宗。”说着,她看向了娀英,“你且想想,再过四十年,你如何对你子孙说?又如何对列祖列宗说话?”

娀英心里怦然一动,却听太后咳嗽了几声,面上泛起几丝不健康的潮红,只听她语声有些嘶哑,道:“我冤枉操这些心,但若我死了,倒有桩事要你去办。”娀英惊疑不定:“何事?”太后道:“好孩子,你再近些。”娀英凑到跟前,却听太后轻声在她耳边吩咐起来,她听得如惊雷滚过,一阵阵轰鸣:“这可是真的?娘娘为何要我去做?”

“好孩子,只有你说,这桩事许有沉冤得雪的机会。”太后说了一会子话,有些困了,摆了摆手,“我倦了,你好好养着身子,生下孩儿,勿要叫人看轻了。”

离开慈寿宫时,倚梅亲自送到宫门前,她目光有些犹疑:“太后娘娘说了些什么?”娀英摇了摇头:“只是说了些往事。”“是吗?”倚梅一怔,好似自言自语,“太后娘娘倒是很少有这样的兴致。”

蓬莱殿内,桓妃正抱着太子在膝上教识字,太子本就愚钝得很,一日里也认不了几个字,时常教了今日的便忘了昨日的,桓妃耐着性子,勉力刚教了几个新的字,再从头问起,他倒又忘了个干净。瞧着他这样驽笨的样子,桓妃心头火起,只是强压着不发作出来。忽听顺喜来报,传来了一张字条,桓妃展开看了,顿时不由得变了颜色:“这是小叔拿来的?”

“千真万确。”顺喜伏在她耳边低声道,“这是郡公传来的字条,臣赶忙送来给娘娘。”

太子倒是叫了起来:“若……若……下……下……”却是胡乱念着字条上的字。

桓妃猛地捏紧纸条,一把将太子推开。太子怯生生地抬起头,看着桓妃的眼睛,小声喊道:“娘娘。”

桓妃不耐烦地一摆手:“乳娘。”见她这样,便是没有耐心了,吴氏赶忙过来抱走了太子。桓妃站起身来,沉下脸色道:“好个小叔,竟敢帮着外姓人,这样与本宫对着干。”

“小郡公还说,若有下次,便让人来取回牵机散。”顺喜压低声音道。

桓妃霍然色变,半晌方才咬牙道:“好。我不动她便是,你也传句话给他,枉为人作嫁衣裳,我倒要看看,他到头来又图个什么。”

半月之后,褚太后薨了。

琉璃台上敲了钟,声传数里,震动京畿。娀英临窗而坐,听着这钟声不由得一怔:“婉儿,你听到了吗?”“怎了?”婉儿不甚在意。娀英细数了数,神情肃穆起来:“你听,九声,只怕是太后薨了。”婉儿却不肯信:“王太医不是说,太后娘娘精神矍铄着呢。”娀英想起那日去见太后的情形,轻轻叹息:“我总记得她那日对我说的话……”

“唔?”婉儿眨着眼睛不明所以,“太后说了些什么?”

娀英神情黯了黯,她想起那日褚太后对她说的话,就好像句句都是谶言。她从怀中取出一物,低声道:“这东西你交给中常侍汪荣。”

婉儿一怔:“汪常侍从不与我们往来。”

“这是太后娘娘的旨意,他见了自然明白。”娀英低低说道。

汪荣拿到东西面色果然变了,连声追问道:“真是陈妃娘娘让你送来的?”婉儿不明所以,老实道:“是太后娘娘交给我家娘娘的。”汪荣面色剧变,过了半晌咬牙道:“你先回去,我这就去请海西公。”

海西公得了消息夤夜入宫,震惊不已:“陛下怎么说?”汪荣道:“陛下已命人传了张十八过来。”海西公面色一凛,本想几年前张十八就该处决了,却不想留到今日倒有这样的祸事。等进了殿中,却见皇帝脸色铁青,手中拿着一物,厉声道:“说,这是什么东西!”

地上跪着的张十八早已抖如筛糠:“臣……臣不知……”

“你不知?”皇帝面色铁青,一抬头看到海西公进来,便道:“海西公来得正好,这狗东西竟敢谋害太后!”

海西公吓了一跳:“此言当真?”皇帝厉声道:“这东西汪常侍从慈寿宫里翻出来的,咱们宫里这东西还有谁能有?”海西公看得清楚,却是一朵金花,正是见血封喉的钩吻。他心中一凛,踱步过去问道:“几年前陛下仁慈,留你一条生路。今日你说清楚了,这东西是哪里来的?”汪荣亦道:“臣这就去叫狮笼准备着,把这狗东西丢进去。”

西苑狮笼里,饲养的尽是猛禽野兽,最是凶残嗜肉,从前贾后惯爱把人丢在狮笼里喂吃,如今宫里虽不这么做了,但宫人提起都还是闻之色变的。

张十八吓破了胆:“这东西是太妃娘娘的。”

“胡说!”皇帝爆喝道,“太妃娘娘上次毒猫,用的是鸩药。”

“这金花金贵,娘娘也舍不得全用了,怎会用在猫身上。”张十八一五一十都说了,“臣知道的一共用了三次,一次是十年前用在徐贵妃,还有一次是用在先……先……”徐贵妃是新安公主生母,当年位分还在李太妃之上,先帝驾崩后,徐贵妃很快便得了疾病死了,宫里都说徐贵妃是伤心过度才随先帝去了,想不到另有隐情。司马曜惊得呆了,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妙,追问道:“先,先什么?”张十八肝胆俱裂,奓着胆子伏地道:“用在先帝身上!”

这一声好像惊雷一样,殿中几个人都惊得呆了。皇帝睁大了眼,不敢相信自己的双耳:“你再说一遍!”

“是太妃娘娘亲手把金花放到先帝的汤饼里。”张十八说道,“臣绝不敢隐瞒啊陛下。”

皇帝跌坐在御座上,脑海中嗡嗡作响,父皇壮年早逝,一直是他心里最大的痛处。

他父亲司马昱是元帝幼子,在子嗣上一直很艰难,之前有五个儿子都是襁褓中夭亡的。有个道人曾说,父亲若要有子嗣,定是由一贫寒女所出。也就是这个缘故,司马昱纳了侧妃徐氏的侍女——相貌非常普通且出身贫寒的李氏为妾,隔一年,李氏果然生下了儿子,便是司马曜。这一年司马昱已经四十二岁了,也许是晚来子的缘故,他将这个儿子视作珍宝。因为李氏出身粗鄙也不识字的缘故,父亲便让出身名门的徐夫人亲自抚养司马曜,等到他稍大一点,父亲便把他携在膝下亲自教养。皇帝记得很清楚,他只有四岁的时候,父亲便奏请朝廷把自己的会稽王位传给了他,在他儿时的印象里母亲反而是很淡的。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最尊重爱敬的父亲,竟然是死于母亲之手。

“为什么?”他喃喃自语,“这到底是为什么?”

张十八却以为是在问话,忙仰头回答道:“那时候先帝准备册立徐夫人为皇后,太妃娘娘知道这个消息,心中极愤。奴才听到她私下对国舅爷说:‘若是那下不了蛋的母鸡当皇后,宁可杀了他们二人,也不能让他们如愿。’”

皇帝心下雪亮,依照李太妃的性子,若真有要册封徐贵妃为皇后的消息,她断然是做得出来弑君的事来,张十八见皇帝沉默,以为自己说得还不够多,又添了一句道:“陛下,臣还有一事要禀报。太妃娘娘不止杀了先帝和徐贵妃,还有一个戏子也是太妃娘娘让宁国侯去处置的。”

宁国侯说的便是李太妃的兄长李三了,此人本是南郡公府的一个车夫,他本就粗鄙,又很贪杯,极少进宫,皇帝对此人倒没什么印象,只记得数年前便病死了,因为李太妃哀求,自己还赏了个宁国侯。他又是一惊:“太妃为何要宁国侯去杀人?”

张十八心下一横,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将李太妃的阴私一股脑地揭露出来:“陛下有所不知,从前先帝爷在的时候,对咱们太妃娘娘很是冷落。娘娘久旷无聊,正巧南郡公府送了个戏班子常来解闷,这么三来五往的,竟和班子里一个戏子好上了。后来太妃娘娘有了身孕,又生下了琅琊王。再后来咱们太妃娘娘进了宫,这事便不能让外人知道了。太妃娘娘想要解决了那个戏子,又不想让南郡公府知道授人以柄,便悄悄让国舅去办此事,并许诺事成之后给国舅爷封侯,国舅便亲手办了此事。”

皇帝站起身来:“你是说朕的弟弟不是……不是……”他连说了几个不是,却不肯再说下去。张十八说道:“此事千真万确,臣听到宁国侯亲口对娘娘说过,那武生的尸骨就扔在河里。”

这变故来得太快,自己的亲生母亲,堂堂太妃娘娘,竟然私下里做了这么多见不得人的勾当,皇帝心里乱极了。

海西公清咳一声,提醒了皇帝,他不能再沉默了。他双目直视着那跪在地上簌簌发抖的张十八:“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张十八道:“臣知道的都说了。”瞧着他瑟瑟发抖的样子,皇帝有点狠不下心,却听海西公低声道:“陛下,这些事关宫闱,断是不能传出去半个字的。”皇帝心下又复刚硬,点头道:“海西公,你来办吧。”海西公应了一声,拔出腰间佩刀,二话不说,一刀刺透那黄门心窝。

皇帝面色稍和,他看了眼底下张十八的尸身,胸口一阵作呕,闭目摇手道:“拖出去,丢到乱坟岗。”海西公又瞥了一眼脸色苍白的汪荣,道:“汪常侍……”不等他说完,汪荣跪在地上:“太后娘娘对臣有大恩,臣自请为太后娘娘守陵。”

是年冬至,天已经很冷了,室内炭火烧得足足,满屋都是融意。娀英已有九个多月身孕了,行动十分不便,她身上犯懒,便倚在榻上,瞧着婉儿用银箸架着火炭。王太医隔日便来为她诊脉,一切都是井井有条的样子,按照王太医的话,若不出意外,再过半月她便该临盆了。这些时日,虽然宫里无人来看望她,但每日里衣食都不曾少,到了冬日更是厚褥银炭,日日不断,一切都如从前她得宠时一样。

“婉儿。”娀英瞧着她将栗子埋在炭盆里,忽然道,“是不是大军回朝了?”

婉儿一惊,手中银箸拿不稳,掉到炭盆里,溅起几点火星,正好燎到她手上。她赶忙缩了手,勉力笑道:“娘娘说什么,奴婢不明白。”

“你别瞒我,”娀英轻声道,“这时节冰雪封路,怎么会有貂皮袄子送来?还有用的锦缎,吃的羊酪。定是大军得胜回朝了。”

婉儿面色微变道:“娘娘说得有理,奴婢再去打听打听。”

“你能找谁去打听,”娀英叹了口气,“也不用几天,大概我们就能听到信了。”

“娘娘不要胡思乱想,”婉儿忙道,“如今只有半个月娘娘便该临盆了,这是要紧时候,等娘娘生下小皇子,便该复位了。”

“若是大军真的得胜了,那说明我就没有什么用处了。”娀英嘴角抹起一丝苦笑,“生不生皇子,都是无所谓的事。”

婉儿吓了一跳,忙道:“阿弥陀佛,娘娘可别说这样的话。”

“说说而已,”娀英下巴微抬,“栗子快煳了,拣出来吧。”

然而便是这夜,娀英却做了一个梦,梦里金戈铁马,四面鼓声,满目刀光剑影,处处都是绝望的呐喊。忽然有一张面孔出现在她面前,额前覆着长发,她吓得尖叫起来,可那张脸却越来越近,慢慢撩起了额发,却是鲜红的血从额上如注而流。娀英大喊一声,从梦里惊了过来,方觉浑身冷汗涔涔。梦里出现的那张脸是谁的,她忍不住想了一下,冷不禁打了个寒战,忽地觉得小腹紧缩着痛了起来,她的呻吟惊醒了婉儿。

刚到寅时,皇帝被人从睡梦中叫醒,连外服也不及披上他便急急赶来,一路直奔到晖华殿外,急得顺喜慌忙在后面喊:“万岁,您的鞋……”到了殿前才发现他竟是赤脚赶来。任由顺喜替他换了鞋袜,他站在殿门前,大声喊道:“英儿,英儿……”殿门却迟迟不开。皇帝心里发慌,颤声直问道:“里面怎么样了?”

“稳婆说是凶险得很,只怕娘娘是难产。”顺喜不敢隐瞒。

皇帝更急:“快去叫太医来。”

“王医正早就来了,”顺喜哭丧着脸,“都候在里面呢,陛下您别急。”

皇帝恨得咬牙:“怎么能不急,她要有个好歹,把他们都杀了。”

见皇帝说话语无伦次,顺喜也不敢多话,使了个眼色却让小黄门去请桓妃来。桓妃得了消息,赶忙携太子前来伴驾,但她也不敢多言语,唯恐触怒了皇帝,只让太子牙牙学语,逗着皇帝。若是平时,皇帝看到太子从无半分不悦,可今日皇帝却不耐得很:“快领回去,来添什么乱子。”顺喜无奈,只得躬身送了桓妃母子回宫。临走时,桓妃瞥了一眼晖华殿宫门,轻声道:“要是出了什么岔子,只怕要拿你作伐。”顺喜吓得身上颤抖,眉头更拧在一处:“求娘娘救救小奴。”桓妃瞧他又笑了笑:“没用的东西,怕什么。”她顿了顿,轻声道,“这时候还不把秦敬叫回来?”顺喜一愣,心里却有几分不愿意:“好不容易才把他支走……”

“别犯傻,”桓妃冷笑道,“天塌下来,总有个儿高的扛着,出了什么岔子,也不会到你头上。”顺喜会意,正要离去,桓妃却把一包东西塞到他手里,“把这个下到药里去。”

顺喜大骇:“娘娘要做什么?”

桓妃直直地瞧着他,一手携着太子,面上却无半点笑意:“富贵险中求,有没有这点福分,就看你的造化了。”

三个时辰后殿门方开,此时秦敬早已得了消息过来,只听里面出来一个婆子,回禀道:“启禀万岁,娘娘……娘娘……”皇帝急道:“娘娘如何了!”那婆子颤声道:“奴婢们无用,没有保住小皇子。”皇帝一呆,忽然面色僵滞了。还是秦敬扶住了他:“陛下,万幸娘娘没事,来日方长。”

“来日?”皇帝语声一涩。

顺喜在旁凑趣道:“陛下,可要进去看看娘娘?”秦敬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只见皇帝摆摆手,转身便走了。秦敬一路小跑跟在后面,顺喜却呆呆地站在路边。

“走吧,娘娘叫你过去呢。”有人过来喊道。顺喜一个激灵:“去哪里?”

“去蓬莱殿。”

顺喜面上流露出一丝惧色,却不敢反抗,只得匆匆地过去了。

烛花一爆,桓妃面有喜色,笑了起来:“这件事办得不错,大大有赏。”顺喜汗流浃背:“臣……臣惶恐……”

“你惶恐什么,”桓妃笑了起来,“你师傅去给太后守灵了,这宫里能用的,便只有你了。你把心放安稳了,就在蓬莱殿伺候着,只要差事办得好,来日未必在秦敬之下。”

过了一个余月,却是顺喜亲自来传旨,让娀英去参加宫宴。婉儿有些发怔:“咱们娘娘还在禁足中。”顺喜却道:“那禁足的旨意早撤了,这是贵妃娘娘的旨意,为太妃娘娘添寿。”娀英主仆这才知道原来桓妃如今已升作贵妃。

李太妃的寿宴从来都不会马虎度过,更何况今年又逢大胜,更添热闹。今日寿宴便开在永安宫中,殿内早已扫除一新,一切事物俱由桓妃一手操持,自是安排得样样妥当,十分尽心。娀英主仆到了殿外,便有个面生黄门守在门外,却不许婉儿进去。若是往日,娀英主仆必就忍耐了,可瞧着那黄门目中无人的样子,再看引路的顺喜并不作声,娀英俏脸一板,厉声道:“你不识得本宫吗?”宫中之人怎会不识她,但那黄门势利地白眼一翻,讥笑道:“臣只知宫规,却不识得娘娘。”娀英冷笑一声,转身便走:“那就恕我不能从命,回宫歇着了。”引路的顺喜唬了一跳,忙赔笑道:“娘娘,您可不能回去。”娀英向那黄门瞥了一眼,顺喜会意,只得硬着头皮道:“狗才,这是陈妃娘娘,还不快快引路。”

等入了殿中,婉儿惶恐道:“娘娘何必为了奴婢……”

“有人求着咱们来,怎么会看着我们走到门口回去。”娀英冷哼一声,径直走了进去。

却见李太妃早已端坐中席,面南而坐,席上倶是亲眷贵妇,一时间热闹非凡,贺礼轮番地敬献,好不热闹非凡,也无人注意到她。娀英只知李太妃高兴,却不知她这气色是用了好几层厚厚的妆粉掩盖出来的。却原来昨夜李太妃还为了琅琊王的事发作了皇帝一顿。

李太妃最宠琅琊王,可自从皇帝逐了琅琊王回藩地,她便盼着乘着今年做寿,再把这个最宠爱的小儿子接回来。眼见着要做寿了,皇帝却毫无动静。李太妃这才知道自己的心愿都落了空,她气愤不过,便去找皇帝发作道:“哀家已是耳顺之年,与你兄弟相见还能有几年。皇帝政务繁忙,所幸还有你兄弟在膝下承欢尽孝,为何总要让他回藩地去,这不是故意让哀家难堪。”皇帝沉默半晌,只说道:“藩王就藩,这是祖制,朕也不得为骨肉破例。”李太妃气恼道:“哀家一把年纪了,过寿却不能见到儿子,你便是忤逆,便是想活活气死哀家。”皇帝忽地抬头盯住了娘:“朕也是娘的儿子,从不敢,也从未存此心。如今太后刚刚薨逝,娘休说此不吉利的言语。”李太妃被他的目光吓住,不由得低了头,可心里怦怦直跳。

这一夜李太妃都没有睡好,她心里本就有鬼,心里又怕皇帝知道,又心疼小儿子不能回京,这一夜且忧且怒,晨起两个眼圈深陷青黑,吓得一旁的侍女替她敷了厚粉,却哪里遮掩得住,李太妃气得掷了妆盒:“今日不去了。”幸好桓妃识大体,送来了玉容膏来,此物果然是养颜圣物,涂上之后再敷脂粉,不仅不见脸色青黑,反而更见气色极好。桓妃又私下对李太妃道:“母后休要生气,今日儿臣管教母后瞧一出好戏。”李太妃来了兴致:“什么好戏?”桓妃却卖起关子,只捂嘴笑道:“管教母后称心如意便是。”

娀英便远远拣了个偏僻的角落坐下,与她比邻而坐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簪着玉钗,身着彩鸟锦缎的袄裙,打扮窈窕,容貌十分俏丽,尤为引人注目的是她胸前挂了一枚龙凤青玉佩。娀英瞧着那玉佩眼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那少女注意到她的目光,回望过去,却见娀英打扮朴素,不饰金玉,又没有带仆人,以为是哪位官宦家中的姬妾,那少女自恃身份,只瞥了娀英一眼便侧开头,却扭身与身边几个少女嬉笑了起来。娀英也不以为意,见面前席上有几碟青梅果渍,瞧着便颇诱人,她便拈了含着,果然酸甜怡人得紧,可身旁几个少女的话语还是落入她耳中。

“今日听说陛下最宠爱的陈妃娘娘也要来,却不知哪位是?”只听其中一个少女说道。

另有一个身着粉衫的女孩说道:“我听说那陈妃有了身孕,胎像并不稳固,今日该不会来了吧。”

娀英微微一怔,方回过神来她们议论的是自己。却听她身旁那个佩玉的少女傲然道:“你们知道什么?如今宫中事物都由贵妃娘娘主持料理,贵妃娘娘还抚养着太子殿下,才是真正的金尊玉贵,那陈妃拿什么和她比?”

这佩玉少女看来身份要比其他几个女孩略高些,可到底孩子心性,谁能服了谁去。便有时才说话的粉衣女孩不服气道:“我听娘说,陈妃如今正蒙圣宠,日后诞下皇子,未必不能晋贵妃呢。”那佩玉少女恼怒道:“那福薄的下贱女子,怎么养得住孩子,听说早就落了胎了。”

眼看语涉宫中秘事,有个约大些的女孩胆小,便劝道:“都少说些吧,一会儿被贵人们瞧见,多半不雅。”这几个女孩便都落了座,那佩玉的少女心高气傲,气呼呼地却离了席,自不知去哪里了。便听那年纪大些的女孩对粉衣女孩说道:“你何必与香笙争,她是太妃娘娘的外甥女,又有姐姐做了郡王妃的,如今风头最足。”那粉衣女孩不服气道:“只是太妃娘娘旁外的亲戚罢了,却不知从哪里听了些浑话来,落胎的话也是未出阁的闺秀该说的吗?果真是破落户得势。”那年纪大些的女孩却不好劝,只说道:“你让她些便是了。”

娀英冷眼旁观,听着热闹,说的是自己的事,只觉好笑。又隔了一会儿,却见那个叫作香笙的少女匆匆回来,一气坐下,却对自己道:“你是何人?怎会坐在我的座上?”她神色傲然,十分无礼。娀英微讶,随即明白她是存心寻衅,怎会与这小姑娘一般见识,娀英笑笑,指着一旁道:“你的座在那儿。”香笙回头看了一眼,见那几个少女聚在一起,显然是嘀嘀咕咕地议论自己,怎肯过去,便执意要娀英让座给她。娀英不愿与她纠缠,便站起身来,却听身后有人道:“娘娘怎么在这里?”

却是倚梅走了过来。她早瞧见这边的动静,忙道:“娘娘身子还未养好,怎可这样莽撞?”赶忙赶开了众女,伸手扶住了娀英。那几个少女都识得倚梅,赶忙过来见礼,倚梅只一摆手,“罢了,还不见过陈妃娘娘。”几个少女这才傻了眼,却不想这便是传说中的陈妃,当中便有机灵些的赶忙跪下请罪,只有那个叫作香笙的少女却梗着脖子立在那里不说话。倚梅微觉歉意,小声对娀英道:“这是宁国侯府的三小姐。”娀英不以为意:“走吧,我们到别处去坐。”倚梅赶紧陪着她去了席上。

正这时,忽听黄门道:“陛下驾到。”一时间殿中都静了下来,人人都起身伏拜,娀英与倚梅站得较远,虽然有所准备,仍是心里一惊,便随旁人跪拜。皇帝的目光淡淡扫过众人,又略过席上的桓妃与李太妃,目中流露出一点失望的神情。这点神情被桓妃收在眼中,她心底冷笑,不动声色地微微瞥过坐下,远远居末座的娀英自是被她瞧见的,可直到此时桓妃面上方闪过一丝讶异之色,忽道:“呀,那不是陈妃妹妹,怎坐到那里去了?”

皇帝循声望去,正与娀英目光相对。皇帝一眼便瞥见了她瘦削的下巴,目光露出一丝复杂的神情,他微微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是好。李太妃抱定了看戏的心思,只冷笑却不作声。桓妃却命人请了陈妃过来,娀英向李太妃行过礼,李太妃忍不住冷哼一声,说道:“来了就坐吧。”桓妃笑道:“陈妃妹妹瞧着清瘦不少。”说着,便亲自安置娀英在皇帝身旁坐下,皇帝讶异她的大度,不由得又瞧了她几眼。桓妃低声在皇帝耳边道,“陛下如此思念陈妃妹妹,臣妾怎会不知。今日臣妾便陪伴太妃就是了。”说着却自己陪伴在李太妃身旁。娀英也不推辞,便就近坐下了。桓妃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倚梅,倚梅嘴唇一抖,脸色煞白地低了头。桓妃又换了一副笑容,“杨美人也过来。”倚梅挤出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向他们见了礼。

“杨美人侍奉太后有功,太后临终时便赏了她恩典。”皇帝开口道,好像是刻意解释给娀英听。桓妃心中冷笑,再看倚梅的神色灰败,又不由得冷哼一声。是娀英微微转眸,对皇帝轻轻一笑,点头道:“陛下。”

皇帝一时语滞,上下打量娀英道:“你怎瘦了许多?”娀英低声道:“睡不好。”皇帝大是心疼,虽未说什么,却命人安置各色果子点心。桓妃冷眼在旁瞧着,心里只是冷笑,面上笑颜如花,不住地殷勤劝酒,也亏她长袖善舞,席上方不觉尴尬。酒过三巡,桓妃轻轻拍手道:“臣妾排了一支舞,还请母后和陛下同观。”说罢她轻轻拍手,便有舞姬鱼贯而入。

这些姬人皆高鼻深目,肤色胜雪,身上束着薄绸,手持五彩羽扇,却掩着正中一人。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不知遮掩的羽扇后,是怎样倾国倾城的一副容貌。只有皇帝的目光一扫便开,仍是瞥向娀英,只觑看她的神情。

随着一声琵琶裂帛之声而起,舞姬们羽扇微舒,只见那人纤腰微摆,露出了半副芙面。可在场所有人却都舒了口气,只见这女子虽然容貌姣好,可惜肤色微黑,绝非国色,只是胜在身材苗条,舞步精妙。若论起容貌来,休说远远及不上桓妃,便连伴舞的姬人也有几人不逊于她。

可娀英看清她容貌的那一瞬时,几乎屏住了呼吸,一双眸子不免紧紧地盯住了那正中之人,一时间旁人的议论竟然一句都听不进去,这人如何能不认识,正是多年前相识的丽郡主,却不知为何她竟来了这里。见她神情紧张,皇帝自不会错过,便又瞥了那领舞的姬人一眼,又是一怔。

几乎同时的,娀英的目光不由得在人群中搜寻,很快她便瞧见了她要找的人。那人一身青布衫,坐在人群最末,与一群旁支外戚挤在一起,面前也无果肴。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那人回眸亦向她望来。

两人目光相触的一瞬,娀英险些泪流。分别时云英未嫁,苻郎无妻。一别年余,想不到再相见时,竟是在这样的境地。他却已沦为阶下囚,只能含辱混在人群之中。可转念一想,她如何能怜他们,她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空有尊贵,形同槁木。

她目中含了泪,却不敢再投去半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