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章

容绵自小在洛阳长大,喜欢这里桃蹊柳陌的春日,也喜欢这里莺啼蝶飞的夏日,可这次回来,不知是心境沉重或是怎地,看哪里都觉得灰暗。

甫一下船,连顿热乎饭都顾不上吃,容绵和柳时易带着十名侍卫前往衙门。

抵达衙门,柳时易与府尹在前堂谈论案子,容绵着急见父亲,求了一次情,便得了通融。

由衙役引着,小妮子步入阴冷的牢狱。这是她第一次来牢狱,多少有些忐忑,但一想到父亲就在里面,她又急不可耐。

两旁的牢房里传出囚犯的叫喊声,容绵捏紧手里的食盒,假装淡然。

狱卒在最靠里的牢房前停下,慢慢悠悠打开锁链,朝里面蜷缩成一团的魁梧男子道:“有人来看你了。”

入狱至今,从未有人来看过自己,老酌好奇地向外打量,见一袭粉白衣裙的小姑娘站在门口,登时站了起来,瞬感头重脚轻。

容绵扶住摇摇欲坠的父亲,泪水不听话地流了下来,“爹爹!”

老酌愣住,半晌没有反应,还以为自己在做梦,也只有梦里才能见到失踪的女儿、逝去的妻子,还有一个等在城门口的幼子。

是啊,这些日子被囚牢房,在一阵阵惨叫嘶吼中,他梦见了很多曾经想不起来的记忆片段,同样血腥难耐,溃败的嘶吼盘桓在耳畔,他的队伍没有因敌人的屠刀而慑服,拼死厮杀,直至倒下。而印象最深的场景,就是妻子身中数刀,在同袍的掩护下诞下女儿的场景,还有妻子嘱咐给他的话:“昇哥,挽回不了了,带女儿走,走啊!”

“不要回头。”

他还记得,当他抱起脆弱稚嫩的女婴,几乎咬碎一口银牙才站起身时,妻子最后的叮咛:“记得回去接儿子。”

老酌此时抱着容绵哀哀戚戚,不断重复着:“我有儿子,有个儿子,他在哪儿啊......”

容绵以为父亲受了刺激,环住他轻轻安抚:“爹爹不怕,女儿一定会带你出去。”

在来的路上,她和柳时易对案件进行了种种分析,最大的可能就是徐茗衍怒气未消,一口咬定老酌故意伤了他。

可在容绵的印象里,徐茗衍是温文尔雅的君子,怎会因为私怨而凭空捏造呢......

容绵百思不解,还是柳时易的一句话点醒了她——或许他在婚事上怨气颇深。

如今要做的,就是与徐茗衍和解以及让当时在场的钦差侍卫们如实道出当时的情形。

驿馆。

太医为徐茗衍换好药,叮嘱他切莫让伤口沾水,随后朝一旁的柳时易颔首,去往外间煎药。

柳时易削了一个苹果,递给左眼蒙布的徐茗衍,“视力可有受到影响?”

比之上个月,徐茗衍安静许多,似收敛起了笑意和耐性,淡淡道:“大夫说,若是感染很可能会盲。”

听得出,他的语气里含着浓浓的烦躁,换位思考也同样如此,有谁会不怕失明呢。

手里的苹果没有送出去,柳时易把苹果放在盘子上,削成小块插上签子,试着喂给徐茗衍。

原本,师兄照顾师弟是件温情脉脉的事,可徐茗衍并不领情,知他是帝王派来的说客。

“听闻师兄被封公爵,可喜可贺。”

别说公爵,就是侯爵、伯爵,也从未有三十年岁以下的官员受封过,柳时易在宋筠心中的地位确实无可比拟。

徐茗衍承认,自己就是嫉妒,嫉妒宋筠对柳时易的偏心。同一师门兄弟,明明是帝王的左膀右臂,可一个被封国公,一个被卸磨杀驴,沦为满朝笑柄。而《玄贴》竟成了徐氏的一抹暗黑,再不能被提起。

徐氏以《玄帖》中不老药的炼制起家,如今应了那句“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了?

那为何,宋筠在取得皇位前,没有表露出对《玄帖》的憎恶?如今,不是卸磨杀驴是什么?

张口接了一块柳时易递来的苹果,没尝出甜味,反倒尝出了苦涩。

自己一心一意辅佐宋筠,却落得这般下场,心里怎能平衡......明明自己才是救宋筠出水火的人。宋筠不仅未感恩戴德,还夺人未婚妻,损人家族荣誉,这笔账该如何清算?

越想越不是滋味,当柳时易问起老酌的事时,徐茗衍冷哼:“师兄觉得,小弟会跟一个莽夫置气,故意阴他?”

柳时易笑笑,察觉出此事比预计的棘手,便也没有对峙下去,只安抚了几句,让他先行歇下。

等屋里只剩下徐茗衍一人,他靠在床边,眉眼间氤氲云翳,左眼上方痛感依然

心中郁结难除,他拿起炕几上的茶盏,抛掷在地。

茶盏应声而碎,伴随着碎裂的,或许还有兄弟情。

“叩叩叩。”

门外传来叩门声,徐茗衍以为是太医过来送药,身子一斜,“进。”

“咯吱。”

房门被一只纤细的小手推开,紧接着,一抹倩影走了进来,揪着腰间的络子流苏,慢慢靠近软塌,“请国师安。”

徐茗衍没想到容绵会主动找来,狭眸泛起冰霜,心道当初还真是小看了她,竟能让两个皇族子弟为之倾迷。

宋屹败不足惜,但徐茗衍愈发觉得助宋筠登基是件错事,至少在家族兴败上,宋筠给了他们致命一刀。

“不知现在应该称呼你为容姑娘还是容娘娘?”

容绵一愣,没想到一月不见,徐茗衍给人的感觉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曾经光风霁月的男子,此刻沉浸在阴鸷暗沉中,连语气都染了三分刻薄。

“唤我名字就好。”容绵上前半步,低垂眉眼,将姿态放到极低,“我爹心智不全,无心伤害国师,国师能看在一点点情面上,跟府尹说句实情吗?”

徐茗衍几不可察地冷笑一声,“这话说的,好像我故意谋害你爹似的。”

容绵想说你就是故意的,可当着他的面,还是委婉地表达了诉求,希望双方和解。

徐茗衍靠在引枕上,看着温香软玉的小妮子滔滔不绝地讲述着道理,心中并没有软化。若她仅仅是因退婚之事,他可以既往不咎,可她偏又投入了宋筠的怀抱,哪来的脸面跟他讲道理?

亦或是,如今做了宋筠的女人,底气足了?

这张芙蓉面生得实在俏丽,可心地却是黑的啊。

“你爹的案子,还是交给府衙来审理吧,你不必来求情。”

容绵倔道:“国师一口咬定我爹伤你,却与夏歆等人所言相悖,其中猫腻,相信国师心里清楚。”

以为她是来说软话的,没想到是来指责他的。徐茗衍淡淡眨眸,扯过榻上的毯子盖在腰上,“我累了,不送。”

容绵握住拳头,盯了一会儿他的背影,转身离开。

门外,柳时易倚在二楼围栏上,正与几名钦差交谈,容绵退在一旁,低头盯着鞋尖,直到钦差们离开,才抬眸看去,“柳都尉?”

柳时易走过来,摇开折扇为她扇凉快,“这事儿不难办,你别总皱着眉,容易老。”

容绵从未想象过自己年老的样子,下意识抬起手捂住双颊,勉强笑道:“好。”

柳时易继续摇着折扇,一边安慰着容绵,一边思忖着徐茗衍刚刚的态度,似乎对他、圣上、老酌、容绵都存了气儿。

傍晚,霞光包裹住刚刚绽放的夏荷,容绵坐在驿馆的池塘旁,与夏歆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

夏歆叼着狼尾草,哼道:“要我看,徐茗衍就是借机报复你们父女,以后你们可要离他远些,免得被他算计。他心机重着呢。”

容绵盯着池塘中摇摇曳曳的粉荷,隐约感觉到此番来洛阳,很多事情是不受控制的,就像人心。

客房内,扮作驿工的叶姒羽摘掉巾帻,散落三千青丝,靠在窗前,盯着花园中的容绵,暗笑道:“国师一心为宋筠,最后落得什么下场,还用我提醒吗?”

自从算计了容绵,宋筠就没让她好过,不得已,她求上徐茗衍,扮作驿工,躲开了暗卫的追踪。

此刻,她对容绵莫名其妙来的恨意,与日俱增。

徐茗衍用勺子搅着一碗药汁,随口问道:“你有逆转的法子?”

叶姒羽扭腰走到男人面前,掩口道:“国师应该知道宋廖的下落吧。”

徐茗衍搅汤的动作顿住,转眸瞪了女人一眼,带着犀利的警告。

叶姒羽自认了解他,若他真想对付她,早把她交出去了,留着她,无非是为自己留一张底牌。

涂抹蔻丹的手指点在男人心口,叶姒羽吐气如兰道:“如今柳公爷只带了十名侍卫前来,根本不是国师的对手,国师若挟持他前去汴州调遣兵力,岂不是可攻可守。再者,宋廖是太上皇最看重皇子,以宋廖之名攻打宋筠,必能得到太上皇一脉的支持,到那时,国师可就是立下了头功,别说公爵之位,就是封王也指日可待。”

话落,叶姒羽好整以暇地凝睇着徐茗衍,指尖移到他的喉结处,低笑道:“这笔买卖稳赚不亏,国师好好想想。还有......”

粗制的布衫落在榻上,叶姒羽翘胯爬上徐茗衍的腿,“我也会好好报答国师的。”

作者有话要说:不虐不虐~很快宋宋就会出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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