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向突袭(中)
明明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她却还是像个小姑娘一样趴到了自家妈妈背上:“妈——妈,您又在看什么呢?”尽管她确实保养得很好、跟她自己的孩子(玲子和莲太)站在一起看起来就像兄弟姐妹似的。
椎名朱夏取下细框的老花镜,稍微用手指摩挲了一下:“嗯……没什么。去神社参拜是后天的事,对吧?”
“对呀——不过雪下得这么大,到时候不知道还能不能穿过神道呢。”
“没有关系的哦……人只要合掌祈祷,就能跟神明走在一起。”
(“其实我一直都想问……空家里的神社,供奉的是哪位神明大人呢?”)
她还能记起来——好友对她那句天真又无知的问句露出了根本不像她的落寞表情。
(“朱夏的问题真难——怎么说呢。”)
那之后的长久沉默和她的答案,被躁动的蝉鸣给埋葬掉了;直到降下大雪、如今日一般刺眼寒冷,六月的答语才在一月响起回音、锵啷着从远方传来。
(——朱夏,即便我没有这双眼睛,也早就做好了觉悟。——)
(——即便我没被选上,也能靠着四十九年一回转的年数估量到。——)
(——这么早就跟你分别,其实我真的很舍不得呢。——)
(——要是来年还能一起吃团子和冰菓的话就好了!说不定我运气很不错——毕竟我大概能成为拯救世界……你的世界,和我的世界,的英雄哦!——)
(——我啊,应该会被分到一些好运的吧。——)
空用的笔肯定还是那只掉到水里后又被捞上来的墨水笔,笔迹总带了些水的气味,很久之后她才在那些笔划里看出了摇晃的月明。
(——祭神之人,时而受祭。——)
(——侍神御祝,时亦成神。——)
(——其实名前家所供奉的,并非神明啊。——)
春咲笑起来,一如既往地觉得自己的母亲真是非常优秀的人:“妈妈总是能说出很厉害的话呢,不愧是当过记者和县志编纂的人——”说着说着,她眼见青森一向铺得厚实的雪白延伸到远方、偶尔一两颗已然鲜红的苹果滑过视线——突然就想起了一件毫无关联的事情,“说起来啊,今天给老哥他打电话了,都没人接!发了邮件也不回!小武和小葵也联系不上!他们不会出什么事了吧……”她还是有点顾虑长嫂去世那件事情——尽管已经是有些遥远的事情了,但椎名浩一,她的长兄,虽然有时候做事还挺滑头的、但在她看来总有点死心眼的感觉。
自椎名沙耶香死后,他们已经很久没能聚在一起了——她的哥哥就像是在刻意且决绝地疏远他们似的……?
“浩一肯定是有事情要忙吧。”朱夏在心中重复了那个年份——短短的三年后,那场祭典就又要开始了;而用四十九年倒推回去——这次又会变得跟空那时候的状况一样吗?“我们只能静静等着那孩子回来。”
“什么啊,妈妈你一点都不紧张的——”
“因为你哥哥比你可靠多了啊。”
“我才不信呢!”
(——带他们逃跑吧,朱夏。——)
(——愁之介,子一,还有隅……我的孩子们,就拜托你了。——)
椎名朱夏只是看着那片雪原。
她没能拉住隅,没能阻止愁之介,唯一带走了的是子一。可即便用偏音(“子一(こいち)”和“浩一(こういち)”,确是只有一个“う”的区别罢了)对那个没来得及在大名前言灵既成的名字使了坏,名前家的诅咒却还是追着他跑。
“明明没有人是应该被害的啊,空。”朱夏喃喃。
“妈妈?突然说什么呢——”
人子御祝或是名前氏之女、预知眼或是化神之祭,跟她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一点关系都——
(“名前家的隅大人,上路了——”)
(“名前家的隅大人——上路了——”)
(“名前家的——隅大人——上路了——”)
“妈妈!?”春咲抓住朱夏的手——明明刚刚都在很正常地说这话,忽地却紧紧捏住额头伏下了身子,“突然这是怎么了——头痛吗!?哪里痛吗!?”青森的冬天太冷了,即便能开暖气、每年也都有很多老年人罹患糟糕的疾病——
“……只是突然有点头疼。春咲,给我倒杯水好吗……?”
“好!妈你等一下——”
眼见自己做事总是风风火火——这点像极了她那个粗枝大叶的爸爸——的女儿哒哒哒地跑出书房,朱夏才慢慢将自己的脸埋进双手的掌心里。
——四十九年前,那位鬼女大人将自己带去那场祭典;然后她看见了那一幕。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仅仅只有七岁的愁之介执意不跟她走、而是甘愿被名前家监视住了。
因为他必须去下手才行,那是他的胞妹啊——决不能交给别人,绝不让别人下手去……
(“名前家的隅大人——上——路——了——”)
那天的霹雳雷霆将一切都映照得那样清楚。周边围着的神职者身着一尘不染的白狩衣,帽上垂下的木卷帘覆盖眼目、俯视着、不为所动着。七岁的隅戴着御祝的重冠、一身惨白的振袖,被红绳捆着手足、低着头跪倒在那儿;七岁的愁之介手里握着那根比他都高的杖子、纯白的御币和符纸被雷光缠绕,燃烧间隙恍惚影同刀斧。
从开始到结束不过是短短数秒。
差点瘫倒在地的她被神情悲戚的鬼女搀住,最后趴在地上呕吐了。
四十九年后的她在自己的手掌之间干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那时候的自己不断重复着这几个字,鬼女只是慢慢顺着她的背脊,轻声对她说,带着那孩子逃走吧。
(“如鹰隼般行远,勿归复去来。”)
或许是因为那时候还足够年轻、够胆放手一搏——她辞了工作、退了租屋、深思熟虑之后选择去了偏远又寒冷的青森。
但最后还是被找到了。
十四岁的愁之介以冷然到让她害怕的态度将他带走,十四年后以依旧是少年的姿态又将他带了回来,连带着还躺在襁褓里的武一起。她不知道浩一是如何逃过那场祭的,但她能猜到一定是愁之介做了些什么……毕竟那孩子,在那天就像亡灵一般立在那里,面如死灰、麻木不仁;而他手上那支杖子……有着崭新的烧痕。
他们的眼神,数年后——沙耶香去世时,她又在葵和武的眼睛里看见了。本就相似的情绪在那四人同样深色的眼眸里盛着——不知为何,她居然觉得自己看着的从始至终都是同一人。
明明面容都各不相同,为什么会如此呢……即便是回忆起了空的眼睛也是如此。就像是谁的影子随着血缘留存在了这世上一般。
那么是谁呢……?
——春咲端着水火急火燎地跑了回来。朱夏直起身子来,尽管反胃之意还残留着、但她只是闭口不言。
“妈妈,水来了喔!”
“谢谢呢,春咲。”
“你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吗?头还疼吗?”
“没有了,刚刚可能只是受了寒吧。”
“真是的,别让我担心啦——待会儿爸爸回来了肯定骂死我了,说我连自己妈妈都照顾不好——”
椎名朱夏垂下眼。
“你哥哥他们肯定没关系的,春咲。”冬季的天空既高远又辽阔,“就算出了什么事情……也一定会有人帮他们的。”
如同宿命一般——该说是是福是祸……就算长夜将至,名前氏的后代也一定会被长久之物无休止地凝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