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
纲吉觉察到,远而又近的身后,有着他一时想不起的光景——但那如命定般的深青目光确凿地遥遥望向他、如同丧/服的白黑衣冠恰如其分、在手不能及的那处随耀眼火光而去。那光景,不知为何将可怖的征兆直接扎进他心里……系着征兆的绳索那头却缠紧了他还未曾向其表明心意的所恋之人。巨大而真正尚未到来的亡失感霎时便攫住他。
葵不肯看他——这一瞬间之前他还能尽力压下自己心中的焦虑与失落,但那亡失感一来便彻底打垮了他;当了彭格列的首领少说也有整整六年,纲吉从未感到如此心慌:他有种不好的预感、彻底而明确的预感,他恨不得把它从脑中剔除出去、但那简直有如鬼魅拽着他不放。微妙的情绪——他既避不可及、又因为自己能够提前得知而感到庆幸不已。六年来头一次无法止住的恐惧重重盘在心头,这一瞬间之后他没法再坐以待毙,原本就在脑中整理很久、准备很久、一直纠结在要不要在情势不定的时候说出口(终究还是保持了沉默)的那些话终于开出了头:
“小葵……我不想告诉你那些事情,是因为我不想你知道我现在是个……是个多可怕的人。”他小心翼翼地又抬起手来、一寸一寸往葵的方向挪——最终,他试探着覆上那比自己纤细得多的手臂;似乎正在啜泣着的葵肩膀轻颤,这次没有甩开、多少让他能松下一口气,“都是我的错,你别哭……你要是觉得心里不舒服,打我骂我、怎么我都行……”他实在是难受——看到她哭了,听到她哭了,心脏难受得紧,比什么都疼。
葵对此的反应仅仅是偏了一下脑袋,但还没有抵触他的手。纲吉那颗因看见她动了便提得高高的心又一次有惊无险地放下来。即便是早就想好的言辞,到了真正要说的时候却好像每一个字都在往回缩、模糊、变形,教父手忙脚乱、一时居然词穷;想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又会重新想起要抛出先前那种仿佛是要断绝关系的话来,纲吉就更慌了——
——“我喜欢小葵!”
一番折腾、万般紧张——沢田纲吉最终出口的居然只能是最最简单的话、文法跟孩童初学的辞本无异。他倒是真尝到了表白时大脑一片空白的感觉是个什么样子、不恰当地形容为“期末考开始后明明复习好的东西全飞了”也没有脱/轨太多——但六年的教父生涯还是让他有了些长进:至少这么一句话之后,他还能继续豁出去、不像以前那样子似的自然而然重回缩头乌龟本色。
“我喜欢你!”他慢慢握紧葵的手臂,另一只手得到勇气后也伸过去、直至触到她的手指,“我喜欢小葵!——这绝不是假话,请……相信我!”
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她的,纲吉自己也说不清楚:是她穿着那件萱草色的、由母亲相送的和服,与他同行时吗?应当是更早、那时候他分明就已经……那,是他对这份让他追悔莫及的计划是否该执行而踌躇不定、在听筒中听见她说“拼死赢下来”和“想要让大家活下来,为此就算当上坏人也好”时吗?不,还是太远了,那时候会问出口明明就是因为这份躁动的心绪……是她晚上迷迷糊糊下楼来、正好与晚归的他在浴室前碰面、湿润温暖的水气好像都沾到她歪歪衣领下的洁白脖颈的那时吗?是她兄长提出让他送春回去时、她拽着哥哥窃窃私语时那副看起来好像很紧张的样子吗?是看见那次他被她兄长叫去单独谈话时、她那不安的神情时?在机场外冷得脸红彤彤时?糖果店时的那次穿越人群的对视?在医务室看见安稳熟睡着的她、静悄悄地给她盖毯子却被发现那时?不,还是太晚了些……
或许他在绕过转角的瞬间就已经坠入爱河。明明应该是没有从见过面、却仿佛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喜欢上了似的。
所以在她仰头看向自己时、被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时、展露出笑颜时、深色眸子闪闪发亮时,才会觉得她尤为可爱。明明只认识了数个月,熟稔感却长久系在他的心头——怎么想,这都像是自天降临的善意启示;掌管姻缘的神明大人,是否从一开始就看着他们、现在嘴中正说着“诚如神之所言”呢,他这样想啊——
那句明确是告白的话终于脱口后,纲吉矛盾且没由来地涌起了甚至可以称为自大的自信心——总感觉自己一定能成功,但面前心上人完全隔绝自己的状态又让他浮起来的心咚地被砸下去、消沉没多久那自信又占领高地,由是反复反复再反复,葵的沉默在继续,而才刚开了个告白的头的纲吉已经快要精/疲/力/尽了——从没这么紧张失措过,对如今的教父而言太稀奇了;他懊悔着二十四岁的自己:告白才说了不到三句话就这个鬼样,真是丢死人了!在心里狠狠揍了自己一顿、沢田先生看着毫无应答的葵,决定一股脑地将自己的所有想法坦白——极像超直感的某种直觉狠敲他的脑袋、警告他再不说话就准备一辈子后悔——
“小葵说的话我都记得——你知道我们的过往,但那也是十年前的事情了。”他有些紧张地斟酌着措辞,关键时刻居然嘴巴发干、逼着他咽了口唾沫,“这十年……我顺着里包恩和九代目爷爷的意思当了彭格列十代目,你也知道的,彭格列家族是黑手党家族,所以……我是首领,其实什么事情都做遍了。手上也早就……不知道有多少人的血。也有为了扫平麻烦、让某个家族彻底在这世上消失,也有沾手不那么光鲜的生意,也有跟罪/状重重的人友好往来,也有不择手段地利用他人……这就是我这么多年的工作。”最后一个字落下后,他终于能够顺畅呼吸。
这就是他这么多年来的日常工作,整天浸/淫在这些事务中,他从未怀疑自己也早就面目全非。有时候他深夜搁下笔、看着办公室里各种奢侈而高雅的物件被暖黄的落地灯抹上温暖的光华,不但感觉讽刺、还觉得自己根本是活该。
当初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接下首领之任的,现在也想不起来了。只记得那是青春的无端自大导致、好像自己什么都干得到——这份年轻人的特权终究是时好时坏,那时候便是坏到头了。
看着面前的葵,他突然又哑然了——想保护这个,想保护那个,想保护大家,结果保护成这个样子?沢田纲吉,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个大废柴——他咬住自己嘴里边的一块肉、狠狠用牙齿碾下去,尖刺的痛感顺着向上。
“对不起……小葵。”葵没抗拒他握住她手的动作——连手都小他一圈、或许是因为心理压力太大而冰冰凉凉、但真的很柔软——纲吉看着她左手食指上原属于他的戒指,橙黄的光圈在他眼前一闪而过;再度道歉,此次并非只是为了瞒她一事,“我已经变了很多、现在是个可怕的人……但我真的喜欢着你,很早就已经喜欢上你了。对不起——”
如此不堪的、身为黑手党的我,厚着脸皮、满手鲜血地在纯白无瑕的你面前向你告白,对不起。
刚刚看到她即将犯下杀/人罪过——即便那是个彻头彻尾的恶人——纲吉只感觉自己的血液都要倒流:就是因为他,葵才落到了这种不杀/人就无路可走的地步;好在他那声大喊拦住了她——反应过来时他已经一脚踹断那混球的脖子、尽力不让她看见那副死/相。
他不知道葵有没有看见自己杀/人时的样子。不要看到——他的心紧张万分——不要看到那张可怕的脸。就连山本和狱寺——初次看见他那副狰狞的模样时都目瞪口呆,他总觉得那次之后有什么隔阂——薄薄的,但十分坚韧、无法穿破——在他们之间产生了(尤其是山本——相较起黑手党出身的狱寺而言),直到他也看见他们那样的面目为止,就像一场游戏打成平手,最后大家都变得一样漆黑、反而觉得心里放松不少。
面对着这样的自己,最初那一年他时不时会躺在床上边哭边唾/弃着。但那一年后别说哭,连唾/弃也很少了。有时候想想以前那个一心只想着逃避、但却全心全意想要所有人都不受伤、想让所有人都开心地生活的自己,会觉得意外天真到既可笑又可爱。
可能这就是长大成人。
他托着实际还应是少女的她的手,头低到一半又生生停下;没听说过谁能让教父垂首亲吻手背与戒指,但他不会吝啬的——停下的原因太简单:这一吻下去,之后会怎么样?
搞不好原本能有希望、可这一番操之过急直接把她心里对他的印象分直接拉空了?纲吉只觉得冷汗直冒、终究卡在了半途中,脑子里飞转着纠结。
但那亡失感依旧绕在他眼前不肯散去。影影绰绰间,他又觉得再不抓紧就抓不住了——尤为矛盾、他有点无计可施,保持着那姿势试图跟自己达成和解。
就在这时葵抽走了她的手。
纲吉一愣,随后棕眼睛里尽是失落:“小葵……”没被接受。他垂下头、精神萎靡到几乎连头发都耷拉下去三分。果然没被接受,倒不如说没被彻底讨厌还算好……
——但他实在没想到会被较之于他、实在是显得娇小的身躯,给撞得差点往后直接躺地。
在他脑子还有点转不过来的时候,葵早就搂住他的脖子、将自己狠狠埋进面前青年的颈窝里——他目不能及的地方,那双深色的眼眸中满是矛盾复杂之意:茫然与决绝、悲喜交加、既恐惧又一往无前。
“我也是。”她试着干脆而果断地把话说出口,但仅仅三字就已经是极限——与他一样,那亡失感缠着她不放、已经行至末端了;她也知道自己这么一直哭实在太软弱,但眼泪根本控制不住、又一次啪嗒啪嗒往下落,“我也是、我喜欢你、一直都喜欢阿纲……”尽管满眼泪水、尽管心知亡失在不远处伫立等候,可她还是觉得心里的空洞——得知他死讯开始就一直在破开、扩大的空洞,终于开始慢慢补起来;西装有点湿漉漉的、奇怪气味的水跟血与汗混在一起,但她只是埋首其上、始终埋首其上,“但是……可能没有时间了啊……”
消失的人会是她,会是椎名葵,会是她,她不知为何如此笃信着。
“怎么会没时间!”纲吉倒吸一口冷气——她那话让他觉得胆寒、却始终没办法往她所见之处深入——但他想也没想就紧紧回抱、比她更紧更紧,“也许中途会因为机器的问题而暂时跟十年前的我交换,但时间还会有很多很多……这场战争结束后,再继续一起生活吧、以后一直一直都在一起,我哪里也不去了——”白色帽衫早就变得灰扑扑、为了照顾中/毒的巴吉尔与杰拉洛而血/渍遍身、血与汗与莫名沾染上的海的气味裹在她身上,但纲吉依旧将她紧紧搂住。
他绝不会再放手了……如果会让她哭的话,那今天不放、往后也不放:余下的日子里,就并肩同行吧。两个人一起的话,一定——
—— 一定能够遇到美好的事情、一定能够如愿所偿。
已经止住哭泣的葵没有回话,只是又抱紧了他一些——好一会儿后,她才用力地“嗯”了一声。羞怯被她羞怯地打碎——真的已经没有时间了,真的已经没有了,某种知感在朝她喊着。她垂下眼眸来,毫无焦点地将目光投散在无物之中。虽然明显是有落过水,但纲吉的身体还是比她暖和很多——深冬的时候,如果抱着他的话一定很暖和吧?秋天也是,春天也是,夏天……啊,那夏天的时候就离他远远的,那时候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呢?
沢田纲吉非常认真地说——小心翼翼地说——就好像怕她拒绝一样地说——对她说——“我喜欢你”。
亡失之下的她眼眸一颤,突然思绪飘远,突然弯起了嘴角。
(如果这次能没事的话,会这样的吧。)
如同身处转瞬即逝的永恒中而兀自宽心、兀自开始乐观、兀自试图无视笼罩着的一切、兀自想要短暂逃离不祥的预感,葵做出轻轻松了口气的动作、稍微在他的颈窝里转了一下脑袋。柔软的头发从他耳边滑过,纲吉感觉到她的身体在放松,终于如释重负地叹下一口气——刚刚一顿基本没过脑子的举动实在是太快了,快到他都来不及细细地意识到“告白成功了”这一事实;他的自信是有来源的,他也赌对了:那一直追随着他的目光,里面装着的果然并非不是爱意……只是他们谁都没有说而已,只是如此而已、只是这样而已,其实什么都没问题了。
葵的温度很舒服。纲吉想着,比他这刚落水不久、顶多靠着帝王莫斯卡驾驶舱里的变温器烘了一烘的身子暖和多了。春夏还是秋冬,要是能抱着她的话,一定能安稳地睡着……冬天的话,要靠得更近一些:小时候他很奇怪为什么冬天里明明大雪飞扬、穿着制服的女孩子们却还是光/腿穿着短裙,明明是没人会在意的事情——但是奈奈,他的妈妈,并没有因为这个幼稚的问题而敷衍他。“女孩子体温偏低、其实是很怕冷的——但是为了自信地向喜欢的人展示自己最可爱的样子,果然还是非穿裙子不可哦!裙子可是女孩子们的战/衣哟!”恰好刚跟父亲在远洋电话上煲了一通电话粥的母亲眼中洒满了闪闪发亮的星屑、非常非常慎重其事地竖起食指对他说道。那时候他太小了、不是很懂,但那话却记得很深刻。所以说,女孩子畏寒……所以他必须在冬天更紧地搂着她才是;至于,裙子……虽然不是裙子,但她现在这身有点男孩子气的装扮也是战/衣——真正的战/衣——所以,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女孩子了。
“——对了,我还在生气!你等着吧,沢田纲吉。”突然想起自己应该得生气的葵连名带姓地指明他得吃不了兜着走,人却迟迟不愿意从他怀里起来。
纲吉顺势再把她抱紧一点,头也学着埋在她柔软的颈窝里边、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没办法啊,反正我也跑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