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号盒子〈四〉石头能分我一半吗
他们坐在一块石头上,胳膊靠在一起,温热传递过来时,季琼云听到了自己强烈的心跳声。
所有想说的话,都哽在了喉咙。
到日落离开之时,他才终于有了勇气,拍了拍谢图南的肩,说了一句“名字很好听”。
……
图南,“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天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
图南,南飞也,寓志向远大。
季琼云带着笑,一笔一笔在本子上写着这两个字。
想着以后一定告诉她这句话,而不是只说好听。
他偷偷观察着谢图南的一切。
读她喜欢的书,走她常走的路,用攒了许久的钱,买了一块谢图南无意间提到过的披萨。
浓郁的香气里,是谢图南弯了的眼睛,季琼云认真看着,一笔一划地刻在了心里。
很幸福了。
他将自己的半边披萨,一口未动地拿回了家,带给了爷爷。
生活平添一道光彩的同时,他发现,自己身后总是黏着一双眼睛。
他很清楚地发现,有人在跟踪他,可回头去望,却又并无半个人影。
身后时刻有双眼睛的感觉,让他格外厌恶,于是,上下学的路,成了他的跑酷场所。
翻墙爬树,左绕右拐,妄图甩掉那双眼睛。
那日午后,季琼云为逃避,躲进了学校。
没有了窥视感的他,一身轻松,却在走上楼的拐角,听到了林凡叫骂的声音。
大笑的声音,响彻在安静的教学楼格外刺耳。
厕所隔间,没有求饶,没有哭泣。
不知是在欺负谁,季琼云不想惹祸上身。
他只站在拐角,想到录下这个场景,以此作威胁,让牛皮糖一样的林凡远离自己。
手机是为了联系废品站购买的,转了许多手的直板机,画质格外模糊,却足够看清林凡的脸。
在她们开始往气球里接水时,季琼云转身离开。
而那天下午第一节课过半,他却在班门口,看到了湿透的谢图南。
那瑟瑟发抖的样子,让他觉得心里像压了一块巨石,哽在那里,喘不匀呼吸。
班里同学的笑声,班主任眼里明晃晃的嫌弃,还有谢图南红了的眼睛,让他站起身,走向讲台,将手机中的录像放了出来。
他带着愧疚走向谢图南,牵了她的手,戳破那个脆弱的泡泡。
林凡被记了大过停课回家后,她的哥哥找上了季琼云。
起初的几句,威胁他都默默承受,可最难的是,他们发现了他的家庭。
那个拥挤的小屋,他们高声的嘲笑,爷爷局促倒茶的样子,让他再受不了。
于是,他挥出了拳头,却寡不敌众,躺在地上,拼命捂着头。
绝望和悲愤间,那双时刻跟着他的眼睛出现了。
他帮季琼云赶走了那群人,将他从泥地里拉起,处理了伤口。
是个高壮的中年男人,两人眉眼如出一辙,让季琼云大致猜到了他的身份,和跟踪自己的目的。
他想着爷爷逐渐佝偻的背,将男人带回了家门。
可季琼云想象中的父子相认,和哭泣认错,并没有发生。
那男人只是一边怒吼着“马老三”,一边冲上去,将爷爷压在了地上。
爷爷听到那个名字慌了神,他浑浊的眼睛,睁得极大,声音发着颤,一直重复同一个音节,“你……”
季琼云反应过来,上前拉拽,那男人却如同黑塔,纹丝不动。
爷爷躺在地上,两滴泪从眼眶里流出,抬起的头,重重地磕在了地上。
鲜血晕开间,是他喑哑的声音,“我对不起你,我给你磕头。”
……
医院外的长椅上,季琼云听懂了事情的原委。
面前的男人,是找了自己许多年的父亲。
而病房里的老人,是拐卖自己的人贩子。
他崩溃地冲出医院,在去找谢图南的路上,遇到了林凡的哥哥。
当季琼云躺在地上,被他们用脚踢肚子时,剧烈的疼痛感,突然给了他真实的感觉。
为何一直搬家,为何从不提及父母,为何坚持让他姓季,为何不让他去往城市。
人群散去后,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冲回医院,跪在那男人面前,“求你,别报警。”
就算一切都解释通了,就算一切都是真的。
他也不能忘记爷爷的温柔。
爷爷粗糙的大手,爷爷陪在自己身边的每个日月。
男人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只是在老人住院的那段时间里,再未出现。
季琼云努力恢复着从来的生活,那些辱骂和殴打,他都默默忍受,他觉得无所谓。
可谢图南却非常在意。
她张开手,站在季琼云的身前,就像那夜站在爷爷的身前。
那光芒过于耀眼,像迷路在森林时,抬头望见的北极星。
他不忍谢图南受到点点伤害,于是只能一遍一遍对她说:“不是因为你啊。”
爷爷的伤好了很多,他在半梦半醒间,老泪纵横地拉着季琼云的手,一遍一遍说着对不起。
季琼云守在他床边,数日不眠,寸步不离时,在班级群里看到了,谢图南跪在地上的照片。
愤怒像火山的岩浆,充满了浑身,他冲到现场,拽起谢图南,发疯地和他们扭打在一起,被打翻在地后,又紧紧护住了谢图南。
护住了他黑暗天空里,唯一发光的星星。
那晚,他们在河坝的石头上坐了整夜。
那晚,他终于如愿,在谢图南掌心写下她的名字。
“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
“寓志向远大,你会长大,你一定可以飞翔。”
笑容牵动伤口,可他却只想用这样的表情,望着面前的女孩。
那之后,爷爷被下了病危通知书。
他守在床前,寸步不敢离。
许多个日月后,爷爷奇迹般转好。
他以不报警为条件,和父亲去了另一个家。
温馨宽敞,还有一个正在蹒跚学步的妹妹。
家里人抱着他痛哭后,却只剩下了小心翼翼的客气,他茫然无措地生活在这个城市。
偷偷攒着零用钱,买了车票,跑回了小镇。
谢图南并不在家,高静夹着烟,站在门口留了一句“死外面才好”,就关上了大门。
他去找了林凡,质问间,又被推倒在地。
持续的殴打结束后,林凡哥哥停了拳头,将季琼云从地上拉起,指了指仓库方向。
季琼云眼睛充满了血丝,肋骨断裂的疼痛感,让他只能扶着墙,鲜血不断流淌,也在一点点抽干他的力气。
终于走到仓库前,却连唤一声名字的力气都不存在。
他挣扎着,拉亮了仓库外的灯光后,便瘫倒在了地上。
意识逐渐消散间,他无声地一遍遍念着“会没事的,你会长大的……”
可有些事,却并不是长大后,就会变好。
就比如,爷爷终究被送进了监狱,并死在了里面。
就比如,他知道谢图南在逃离地狱般的小镇后,却依然生活在绝望里。
他不能让自己的星星蒙尘,他去找了周铁。
并在质问威胁间,割破了周铁的脖颈。
他拿着刀回了家,黑暗充斥整个胸腔时。
他透过窗户,听见了妹妹的询问:“哥哥去哪儿了?”
季琼云放下带血的刀,去执法局自首。
在监狱的那些日子,谢图南总来探望。
可他不敢去见,因为满手的鲜血,让他自己也害怕。
他记得在监狱里所有的细节,记得那些衣服和食物,记得每天的劳累,记得那个潮湿冰冷的床。
他记得一切,却独独忘记了,那些信纸上的内容。
最重要的,可他却忘记了。
……
提前出狱的前一个晚上,他被接走,安排着进饭店,做了帮厨。
他去见谢图南,却只敢隐藏在地铁拥挤的人群中,在她每天上班和下班的车厢里,偷偷地望。
瘦了,头发长了,会化妆了,还是那么美好啊……
他不敢去打扰,他不再是从前那个昂着头的少年。
他看到有男生送谢图南回家,看到她的笑脸,看到她手里昂贵的礼盒。
将手里的小雏菊,又放回了窗前。
再后来,便是在新闻上,知道了谢图南自杀的事情。
在那个河坝,在那块石头。
天空的星星陨落了。
他在河边徘徊数日后,在一个日落光芒为粉色的黄昏,带着彻骨的凉意,坠进了河水中。
……
我坐在电子屏幕后,看着那张探出来的肉脸上惊诧的表情,点头又确认了一遍,“不入轮回。”
“为何?”我听着他发着颤的声音,奇怪着他为何反应这么大。
“那为何季琼云找回记忆,也不能投胎?”
“季琼云杀过人,自然要接受惩罚。”
他将脸皱成了包子样,“惩罚算轻的了,不过是在死亡和找回记忆间重复300次。记忆通行证,额头相碰共享记忆,这些我们可都是提前交代得明明白白。”
我点了点头,“那我可能陪他一起重复?”
话一出,对面的表情,又跟着崩溃了几分,“300次不断循环,你再想想!”
“不想了,确定了。”
话音落下,对面肉脸叹了口气,一副生无可恋,接受命运的样子。
他缩回屏幕,噼里啪啦一阵后,再探出来的脸,严肃了不少。
“每次循环结束,都会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而所有的记忆,将在托生时一并归还,距离下一次循环,还有三个时辰。”
我道了声谢,起身走向门口。
屏幕后的肉脸,望着身侧突然出现的高大身影,语气带着委屈,“这把能不算吗?我不想再顶着这张肉包子脸了。”
一声轻笑,修长的手指。触上肉脸,“愿赌服输。顶着这张脸,就再没人惦记了。多安全。”
肉脸的哀嚎声中,是系统欢快的声线,“恭喜您,完成第298次循环。”
高大的影子,望着前方远去的背影,声音淡淡,“我就说了,不管多少次。她的选择都不会变。”
……
我走向河坝,远远便望见了白衣少年,在石头上坐得端正。
这个人啊,深陷泥潭,却还要努力举起我。
身处一片黑暗,却还要想办法,带给我光芒。
厌恶这个腐烂散发恶臭的世界,却努力着把世间所有美好,放到我的面前。
他一直守在我身边,可我却只是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完全忽略了他。
无论是在小镇,还是那节车厢。
我走上前,对上一双透着慌张的眸子。
严肃的表情,到底没绷住。
我笑着开口,“石头能分我一半吗?”
酒窝陷了下去,盛满了我的所有光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