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 32 章

八月,虽然已经到了夏末,但天气没有一丝转凉的迹象,反而因为临近秋天,空气中多了几分潮意,显得更加憋闷。

项梁坐在案前,若有所思的看着眼前的丝帛,身后以一位千娇百媚的侍女有一下没一下的打着扇子。不过扇的并主座上的男人,而是个硕大的青铜盆,里面放满了冰块。

如果是普通百姓看到此景定然下巴都要惊掉,这八月的天,怎么可能会有如此多的冰,跟何况此时的项梁已经随着楚怀王熊心建都盱眙,此地冬天都不下雪,哪里来的冰?

但其实,这只是此时的贵族们十分普遍的一种享受方式。在冬天的时候,命人从别处拉来冰块储存起来,到了夏日再去取冰,甚至有专门负责此事的侍女,叫做凌人,不仅管着冰,还要兼职做冷饮。

虽说古代条件简陋,但世家子弟过得依旧非常舒适。

而作为这时代顶级门阀的掌权者,项梁有这些享受也是理所当然的。

战国时期五行学说正当流行,楚国地处南方,乃朱雀主火,所以尤其尚赤。

此时的项梁一袭红色丝衣,头戴玉冠,比起将军,更像是位贵公子,看得左右侍女无不心存爱慕。

不过片刻后,一道粗犷的男声打破了满室旖旎。

“叔父,我再也受不了了!你今天非要好好教训熊心那厮!”项羽怒气冲冲的闯了进来,身后跟着满脸无奈的范增。

……又来了。项梁皱眉,沉声道:“我与你说了几次,要叫王上,你这一路过来,不知多少双眼睛看着,若是传到他人耳朵里,又要起是非!”

项羽脸上写满了不服,“看到又怎样?整个盱眙都是我们叔侄打下来的,谁敢在背后说三道四,我直接砍了他!”

项梁一听此言顿时火冒三丈,起身就要训斥侄子,身后范增连忙出面帮着求情,“小将军年少,乃性情中人,有口无心,您莫要见怪。”

范增年逾古稀,而且德才兼备,项梁自然要给其面子。人与人的交往就是这般奇妙,也不知怎么回事,项羽性情冲动,却偏偏入了范增的眼,两人经常聚在一起饮酒聊天,堪称是盱眙城里一道奇景。

“我有什么错,叔父你可知,今日我那姬妾虞姬与熊心撞见,那混账东西竟扬言要将虞姬收进宫里,你口口声声称他为君王,但这世间有国君这般对待臣子的吗?”项羽显然已经气煞,双目赤红,胸膛不住起伏。

“不过是为了个女人……”项梁摇头,但也知道虞姬与项羽青梅竹马,相爱非常,答应会找个时间与熊心说清,让项羽莫要再闹。

“是,”项羽不甘心的低头,面上浮现出屈辱的神色。

范增见屋内气氛沉闷,连忙转移话题,“将军可是有什么烦心事,听闻你已经一日都没出屋了?”

“烦心事倒是没有,”项梁笑了笑,“喜事倒是有一桩。”

“哦?何喜之有?”

项梁让两人入座,命身后侍女送上几份冰饮,缓缓道:“你们可曾记得,我之前让蓟县陈旻去攻打三川郡?”

二人点头,他们俩一个是倚重的谋士,一个是内定的接班人,楚国制定的所有政策自然都要有二人参与。

“那陈旻与陈胜感情甚笃,陈胜死的不明不白,嫌疑最大的便是远在陈县的陈凌,陈旻虽说不提,明眼人都知道他心中想的是什么。”

项羽此时暂时放下成见,赞同的点头,“如此方才像个男人,若是父兄之仇都能忍过去,那跟池子里的缩头乌龟有何两样!”

项梁轻叹,但是他将这个难题丢给陈旻,明显就是不想令其复仇成功。

如今楚地情况特殊,有两个楚国立在这里。一是陈胜建立的旧楚国,二是他们的新楚国。陈胜虽死,可底子还在,他之所以这么久没有灭了陈县那些人,主要就是担忧天下人的口舌。要知道即使是他,当时起兵也要借着陈胜的名义。

更何况有这样一个靶子,如果秦军真打来,也定然要先拿他们开刀。

所以项梁此举,明面上是跟陈旻条件互换,实则是为了保下陈凌。

对此范增也很清楚,但现在见项梁如此烦恼,显然是事情并未按照想象中进行。

“难不成那陈旻竟然打下了三川郡?”

项梁苦笑,将案上的丝帛递了过去。

两人拿起丝帛,只见上面龙飞凤舞四个大字——幸不辱命。

“这、这怎么可能!”作为战争天赋极高的将领,项羽再清楚不过三川郡有多难打,周文十几万大军都要绕路走,他陈旻有多少人?

项梁将陈旻的计谋简单复述了遍,之后感叹,“后生可畏,我像他这样年岁,绝对没有此番能耐。”

项羽轻哼一声,明显不认同叔父将陈旻抬的如此高,但又因这战打的着实漂亮,也不好说些什么。只暗自下定决心,自己日后一定要超过此人。

“既然如此,将军可以拖上一拖,左右没有您的开口,那陈旻也不好直接出兵。”范增帮着出谋划策。

“拖?为何要拖?”项梁皱眉,正色道:“大丈夫一言九鼎,如今起义正值关键,我身为一方之主,若是这点信用都没有,如何能是四方臣服。更何况,那秦军不过说的厉害,之前仗着对手弱,装备城墙坚固占了上风,不过遇到点困难,立刻如土鸡瓦狗,想必之后的秦军同样不足为虑。”

“那将军缘何愁眉不展……”

项梁轻轻叹了口气,“我是觉得,这陈旻如此聪颖,只要不出意外,之后定能成一番大事。以前与其起过龃龉,如今他虽名义上依附于我,但估计未必有几分真心。如此良才美玉,不能收入麾下,怎能不让人痛心。”

范增轻抚胡须,半晌,微微笑道:“将军心胸宽广,增佩服。不过照增看来,那陈旻显然是个有主意的,就算没有当日蓟县那一场,也未必甘愿屈居人下。不过嘛……即使如此,有一种关系却比同盟下属坚固的多。”

项梁微愣,“先生指的是……”

“亲眷。”

听到这两个字,项梁恍然大悟,之后当即开始盘算,自己身边可有适婚女子,算来算去,发现侄子项羽还有个庶妹,今年十七,待字闺中。

“什么?让贞儿嫁给那臭小子!?我不同意!”项羽勃然大怒,他倒不是对妹妹有多么深厚的感情,而是着实看陈旻不顺眼。

不过这种事,向来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项燕死的早,项氏几乎由项梁一人撑起来,别说是他妹妹,就是项羽本人的婚姻也要由叔父决定,所以反对自然无效。

项梁越思考越觉得这个方法靠谱,本身贵族之间也是通过联姻来建立纽带,陈旻本事大,长得也一表人才,韩王的身份绝对不算辱没了项氏门楣。于是向各地派发旨意,借口楚王熊心过寿,邀手下齐聚盱眙。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陈旻,收到信的时候也一脸懵逼,浑然不知自己的终身大事已经被人惦记上。

“好端端的,这项梁又发什么疯?”陈旻摸着下巴,犹疑道:“不会是鸿门宴吧?”

“鸿门宴是什么?”张良好奇问道。

“额……就是请我们过去,实际上是想来个瓮中捉鳖,把我们这些马仔、啊不,小弟一网打尽。”陈旻费尽心思的解释。

……哪有人将自己比喻成“鳖”的。

张良无奈的摇摇头,他们这位公子有时候会莫名其妙的跳脱,想来不过十几岁,少年心性不能要求的过多。旋即解释道:“你们都是拱卫楚国的势力,尤其是公子还刚刚打了胜仗,要是这般杀功臣,他项梁还怎么在天下立足。”

“那这是因为什么?”

张良语塞,有些被问住了,毕竟他再怎么神机妙算,也不会想到项梁想要陈旻当自己侄女婿。片刻后方才解释道:“可能是想要借此机会彰显盱眙威仪,毕竟自打建都后,众人都还未去参拜。”

……□□要不得。陈旻在心中吐槽,此时他才回蓟县没几天,正身心疲惫,结果又要动身外出。

好在盱眙跟蓟县都在楚地,这次祝寿又不用行军,只点了五百精兵,带着张良、武臣以及新谋士郦食其便出发。

……

盱眙县,这里离会稽郡很近,也属于项氏之前蛰伏经营的地方,这个项氏在此地声望都很高。所以听闻项梁要将国都建在这里,百姓们纷纷夹道欢迎。

盱眙在春秋时期名为“善道”隶属吴国,乃是诸侯会盟的地方。而今日,以项梁为尊的各方势力首领都聚集在此地,此番相似不免让人豪情万千。

陈旻原本以为自己路途遥远,应该是后几个到的,结果进城后才发现,他竟然是第一个。

明显的异常让他皱起眉头。可中国有句老话,来都来了,想那么多也无济于事。

更何况他也赞同张良的分析,项梁完全没有必要对自己动手,遂任由侍人们将他们一行人引到住的地方。

盱眙本身有历史底蕴,项梁搬到此地后,又将这里翻修了一般,而且世家贵族的品味自然高的不得了,陈旻这一路堪称目不暇接。最后感叹自己果然是土狗,穿越这么久,如今才算见识到这个时代真正的贵族生活。

简单的梳洗后,侍人们拿来华贵的外袍,陈旻轻抚上面的暗纹,心道这项梁也太客气了,这一套怕是顶得上自己在蓟县小半个月的吃用。

洗去一身尘埃,项梁那边便请陈旻前去赴宴,并且只邀请了陈旻一人。

“只有我?”陈旻皱眉,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心中嘀咕,难道真是鸿门宴?

“那怎么成,我身为公子的侍卫,保护公子乃是职责所在,你们盱眙就是这般对待客人的吗?!”武臣第一个跳了出来,愤怒之情溢于言表。

“这都是将军的吩咐,公子莫要为难小的。”侍人陪着笑脸,小心翼翼道。

武臣还要开口,旋即被陈旻拦住,他们孤身进城,五百精兵都驻扎在城外营地,如果项梁这有什么歹意,根本用不着这般费力。如果此时露怯,反而让人看了笑话,于是安顿好众人,孤身离开。

等到了厅堂,几个漂亮的女婢服侍其净手解下披风。陈旻目不斜视,缓缓进入室内,对着中央主座的轩昂男子道:“蓟州县令陈旻参见项将军。”

“无须多礼,”项梁微笑,命人将其引入座位,接着温声道:“因着是家宴,有不少女眷在场,不太方便让外男进来,还望公子见谅。”

陈旻自然表示无妨,虽说此时百姓里贞、操观念不重,但身为贵族陌生男女之间还是要做做样子的,尤其是如果有未婚的,更是讲究这些。

陈旻放眼望去,发现自己对面刚好就有一妙龄少女,可能刚才也在偷偷看他,一个不小心与其四目相对。陈旻微微一笑表示友好,少女则双颊绯红,低头不语。

在场之人看到此景,纷纷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只有项羽,铁青着脸,冷冷的哼了一声。

虽说大家意思已经算明显,但陈旻依旧满头雾水,这倒不是他有多迟钝,而是其压根儿就没往这方面想。

要知道,他今年才刚满十四,因为幼时家里贫穷导致如今身材瘦小,看上去更像是现代十一二岁的儿童,任谁都不能想象小学生去举办婚礼,所以项梁家宴,邀请自己这个小孩子参加也算正常。

项梁并未理会陷入思维误区的陈旻,照他看来,项氏女就算皇帝也嫁得,陈旻这般孤苦的身世,在乱世里如无根浮萍,能攀上自家定然感激涕零。于是话锋一转,说起其他事,“项某还未恭贺公子旗开得胜,那李由连周文都打不下,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陈旻连忙表示自谦,“将军严重,旻愧不敢当。这次不过是侥幸,全因三川郡困顿已久,被在下捡了个便宜,如若真刀真枪的比试,李由领兵多年,我这边自愧弗如。”言语恳切,姿态放的很低,全然不见当时在蓟州城下针锋相对,丝毫不让的模样。

项梁但笑不语,言辞间对秦军的鄙夷十分明显,想来陈旻的胜利让他彻底打碎了对秦军的滤镜,觉得六国平定后,曾经战无不胜的秦军已经彻底堕.落。而他这边所有的兵都是自己亲手训练,较之秦国定然更强。

此时他最担心的并非秦军,反倒是各地与一共起义的领袖,虽说如今他们不显山不露水,但保不齐最后为了对付自己而结盟。也正因如此,他才不能放过陈旻这般良才。

不过随着他的夸赞,下方项羽的面色越来越黑,到最后甚至眼中都要冒火了。

来之前张良已经与他分析过项梁的心理,陈旻也知道对方需要一些小弟来巩固地位,所以见这阵仗也不慌,兵来将挡,回答的堪称滴水不漏。

两人这般推拉,倒是急了旁边的项伯。

他本身脾气好性子温吞,几个小辈都是他照料着长大的,得知兄长有意让陈旻娶自家侄女,顿时起了探究之心。今日得见后觉得确实不错,见兄长半天不如正题,干脆直接开口,“我观公子龙章凤姿,卓尔不凡,不知可曾有过婚配。”

陈旻心中“咯噔”一声,此时他再不明白,便不是迟钝,而是傻了。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很难想象竟然有人将主意打到自己这个半大孩子身上。于是假意擦了擦眼泪,哽咽道:“不瞒将军,我兄长才刚惨死,我孤身一人,如不报此仇,哪里有颜面成家。”

春秋末期就已经有了守孝的风俗,所以众人听到陈旻的话也并不吃惊。不过项梁却皱眉表示:“只有听说子女为父母守孝,还没见过弟弟为兄长守孝的,再说孝子如晏婴,也不过守了百日,若令兄还在世,定然不希望看到公子这般孤苦。”

陈旻想不到说辞,只好唯唯称是,接着好像提起陈胜触动了伤心事,接连饮了好几杯酒,很快便双眼迷离。

项梁见此也只能让侍卫将其扶回去。

才刚到房内,确定周围已只剩张良武臣郦食其,陈旻立刻睁开眼。望着身边目露关切之色的三人,满面愁容的开口道:“先生救我!”

几人大惊,以为发生了什么要紧事,连忙开口询问。

待听清事情来龙去脉后,都眉头舒展,忍俊不禁。

“你们、你们笑什么!”陈旻急的团团转,饶是他反应再快,眼界再广,面对这种事也束手无策。

“项氏几代为官,项梁又是个有手腕的,此事公子答应了对你百利而无一害,有什么可急的。”张良抿了口水,不慌不忙道,旋即又想起什么,继续开口,“莫不是那项氏女是个无盐,这样也无妨,娶妻当娶贤,大不了多找几个貌美的姬妾便是了。”

陈旻看清对方眼中的狭促,苦笑道:“我哪里有闲心看她长什么样,她长什么样都与我无关。”作为一个现代人,他对感情还是有些追求的,想这样的赤、裸、裸的政治婚姻,自己是万万不能答应。

更何况如果项羽成了自己的大舅哥,日后万一楚汉争霸,想要旁观肯定是做不到了。一旦下场,怕是又要日夜煎熬。

不过这般举动,放到属下眼里则成为陈旻不愿意依附权贵,想要自己闯出一片天的证明。

张良武臣还好,刚加入的郦食其则被感动的稀里哗啦,暗道自己总算没有明珠暗投,主公确实是个有大志向的,当即拍着胸.脯表示,此事交在自己身上,一定给陈旻办得明明白白。

“那……先生打算凭借何物让项梁回心转意。”不是陈旻不信他,主要此事在人家地盘,若真得罪了怕是兜不住。

郦食其洒脱的笑了笑,双手一摊,“身无长物,全凭一副好牙口。”